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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城的音樂老師吳佳樺 文/陳芸英 圖/陳芸英、吳佳樺提供
吳佳樺老師在雙溪高中教音樂逾二十年。

我遠離塵囂,搭乘搖搖晃晃的區間車,路經空蕩的村落,荒蕪的鄉間,來到近郊這座滿山碧綠的小鎮。走出火車站,一眼就看到佳樺持著白手杖在外等候。

火車站附近的街道,縱橫交錯著住家與店舖。

我們邊走邊聊,她帶我穿越時空入口,轉進隱藏在巷弄的長安街。這裡保有完整仿巴洛克風格的百年中藥店「林益和堂」,全盛時期各式商店雲集,有戲院、米店、布莊、鞋店、旅館……而造型特殊的洋房看得出當年的繁華;但大部分的建築不堪歲月侵襲,只剩斷垣殘壁,不過斑駁的牆面有古老的味道。街底的渡船口是牡丹、平林兩條溪匯流之處,「雙溪」因此得名。過去是旅客必經之地,現在變身為觀光景點。「每次朋友來看我,我都帶他們來。」若是平日,這裡感覺與世隔絕,靜靜矗立在時間的遠方。

周間的雙溪很安靜,圖為隱藏在巷弄的長安街。

走回喧擾的大馬路,人聲鼎沸,市場旁的「蔡冰」遠近馳名,坐滿客人,菜攤、水果攤、自助餐店……人潮聚集,算是雙溪最熱鬧的地區。

「吳老師,呷飽未?」在嘈雜的環境中,突然有個嘹亮的聲音傳來,原來有人看見佳樺的身影,迫不及待向她打招呼呢!這一叫,周圍的人都知道了。一名家長主動上前告知孩子近況,「我家老三妳記得吧?找到工作了。」幾乎同個時間,我們背後有人喊道,「吳老師,吳老師……」一轉身,說話的人已經跑到跟前,「我女兒剛生,我昨天當外婆啦!」佳樺「哇」的一聲,「好快喲!」兩人逕自高興得聊了開來。她是校門口對面賣雜貨的曹媽媽,佳樺戲稱該店是她的「物流中心」。曹媽媽為人熱心,我去的前兩個月,校門口的水溝蓋正在施工,她見佳樺出來,趕忙上前,「我帶你走比較安全!」

「我帶你走比較安全!」是她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即便她具備聽音辨位的能力,但他們不放心,像每次離開轉角處的郵局,總有人目送她,直到抵達安全的地方為止。

郵局旁有家7-11,其實鎮上有兩家,巧的是工作人員都是她的學生。一家離學校較遠,當佳樺需要索取票券,例如聽演唱會或車票,學生就搖身一變為貼心的小秘書。另一家是小朱,佳樺有時從板橋到雙溪教書的早晨正巧遇到他的下班時間,小朱總像在路上撿到人似的,酷酷的拍拍後座,「老師,上來吧!」十足載馬子模樣。佳樺毫不猶豫地跨上後座,可愛的小朱騎著噗噗噗的摩托車護送老師到校門口。其實只有兩分鐘的車程,卻有一份小確幸。

平常佳樺住在學校宿舍,周間常往返板橋和雙溪。她沒有活在「視障」的角色裡,經常打著手杖,自由自在地調整生活節奏,穿梭於都市與鄉村間。

佳樺帶我走了好多地方,但活動範圍僅在方圓一公里內。鎮上的確小,卻湧動著各種活力。

雙溪的地理位置在台灣東北角,居雪山山脈北麓,為新北市與宜蘭縣交界處之一。山區雲霧繚繞,溪流潺潺,一年下雨超過兩百天,佳樺解釋,「翡翠水庫的源頭在雙溪灣潭,豐沛的溪水流到北勢溪,大台北地區的水庫才能進帳……」原來如此啊!失敬了,雙溪。

雙溪風光。

離開市中心,我們經過她任教的雙溪高中,沿著平林溪往郊外的茶花莊走去,「就當健行。」

印象中,雙溪屬「偏鄉」。「偏鄉」這兩字沒有貶抑之意,而是當我真正踏進這塊土地才發現處處保有舊時鄉鎮的特色,像是雙溪高中附近就有幾戶人家的圍牆用藍色油漆畫成大圓形,中間用紅漆寫上宣導「標語」,例如「人生知足就是幸福」、「大家來做環保環境會更好」、「好厝邊睄照顧」(睄是瞧、略看一眼之意)……這的確是純樸村莊為了促進社區和諧才有的景象。

雙溪保有舊時鄉鎮的特色,例如牆上寫著「人生知足就是幸福」等標語。

平林溪左右兩岸各具風情。右岸有一片沼澤地,遍布柚子樹和野薑花。我們走在左岸,別於市場的熙來攘往,這裡人煙稀落,連葉子簌簌飄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冬陽溫暖,遠處的雲鑲在層巒疊翠的群山之上,像是定格;兩旁則種植不知名的樹,風一吹,光與影跟著晃動,佳樺微弱的視力仍感覺得出眼前的變化。這悠閒寧靜的氛圍,的確適合以漫步消磨時光。

關於「視障」,她不忌諱談,或者已經釋然,因為每個器官都有功成身退的時候,只是她從眼睛開始而已。

佳樺從小因視網膜色素病變導致弱視,父母不知如何是好,懂事又機靈的她念小學就懂得打電話給「義務張老師」,彼端傳來相關資訊,國中畢業就進入「台北啟明學校」,並且很幸運地遇到恩師──吳必聲。

吳必聲發現佳樺頗具資質,帶領她進入音樂世界,學鋼琴、敲鐵琴、唱聲樂……佳樺很爭氣,不僅順利的考上文化大學音樂系,在校時也常拿獎學金,最後還以第一名成績如願登上國家音樂廳舉行畢業音樂會。

考上雙溪高中音樂老師,是她人生的主旋律。

這所歷史悠久的學校有國、高中部,全校只有一位音樂老師,佳樺更是鎮上唯一的視障老師。

到校的第一次校務會議,佳樺一坐下便拿出放大鏡看紙本資料,旁邊的護理老師問,「你弱視喔?」「呵呵,對呀!右眼只剩光覺,左眼還能看到影像和大色塊。」那是她教職生涯最幸運的一天,這位溫暖熱情的護理老師日後成了她最好的同事。

初來乍到,「視障」身分難免受揶揄或被家長品評,友善的護理老師總是挺身而出,「她很會教喔!就跟一般老師一樣。」

但對於學生的惡作劇,她就得獨自面對了,尤其不懂事的孩子動輒以「青暝仔」、「瞎子」、「盲人」等識別符號在背後呼喊她。佳樺自尊心強,一聽就反擊,狂飆型的學生看她沮喪挫折的模樣很有「成就感」,大聲回嗆,「我又不是說你。」

當時的音樂教室鋪有木質地板,上課得脫鞋,幾個淘氣的學生吃定老師看不到,故意搗蛋;佳樺聽到鞋子摩擦的聲音問,「誰沒脫鞋?」調皮的學生模仿老師說話:「誰沒脫鞋?」另一群學生則故意答,「我們都有脫喔!」語畢,引起一陣訕笑……學生戲謔的口吻,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她憶起一樁衝突事件。

導火線是下課前十分鐘,教室突然出現拍打籃球的聲音,「誰在玩?」話剛落地,一個寶特瓶滾到她腳邊,佳樺又問了一聲,「誰?」其中一位學生嘻皮笑臉的說,「沒有喔!沒有人在玩喔!」那口氣,理不直氣不壯的,佳樺認定說這句話的學生嫌疑最大,請他到走廊,想和他溝通;當她打著手杖走出教室,口中喃喃,「你們班怎麼這樣鬧烘烘的……」未料一位叫黃雅晴的女生回嘴,「因為你看不到呀!」這句話揭開她隱藏在心裡的不完美,她停下腳步,語氣微慍,「你也一起出來。」

在教室外,佳樺對雅晴說:「你講這樣的話,好像拿著一把刀子插在一個原本就有傷口的人身上……」雅晴若無其事的低聲回應:「我又沒有亂講,我說的是事實,你本來就看不見呀!」

鐘聲響起,佳樺打著手杖轉頭離開。

她好傷心,獨自躲在角落難過哭泣,更多的情緒是氣自己吧!失去視覺這麼久了,怎麼還被激怒呢?

過不久,班長特地找佳樺解釋,「老師,黃雅晴跟我說,那天她不是那個意思;她只是想告訴妳,真正在玩球的,不是被妳叫出去的那個同學,因為妳看不到才搞錯……」

其實雅晴是個既活潑又叛逆的孩子,佳樺一直懂她,例如音樂考試得在老師面前吹奏樂器才算數,雅晴硬是不肯,默默的坐在位置上悠悠的吹起來。下課前佳樺說:「雅晴,你剛剛吹的老師都聽到了,你吹得很好,老師已經給你打分數囉!」雅晴滿懷驚喜,「啊,這樣你就給分數囉!」

但發生那個誤會之後,雅晴變得安靜許多,佳樺明白是自己弄錯了,便趁機多與她交心,漸漸的雅晴又恢復原本愛說話的個性。有一次她自我解嘲:「我的名字是媽媽算筆畫取的,可是我既不文『雅』也不像『晴』天!」佳樺馬上答腔,「我覺得你笑起來像太陽,是晴天耶!」雅晴哈哈大笑,「唉喲,老師,你不要說假話啦!」

雙溪生活,有淚有笑,這些學生是魔鬼也是天使。

漸漸的,學生接受並喜歡上她,她也走出視障陰影,畢竟嘲笑她「瞎子」的佔少數。

時光荏苒,佳樺已然成為資深老師,其間還帶領學生四處征戰——參加英語歌曲、戲劇、音樂劇、詩詞吟唱……每一次都交出亮麗的成績單。

國中九年級有「音樂劇」及「實作」課程,她要求學生從製作開始就得跟她討論,包括劇本寫作、擬定、形式、錄音、錄影、剪接……至於成果,「唱歌、配樂沒問題,因為我聽得到;內容就請學生用口述影像的方式報告……」影片播放的過程她會一直發問,例如聽到笑聲便問:「你們為什麼笑?多做了什麼動作或表情嗎?」再依學生的敘述打分數。

長官蒞臨教學觀摩,對吳佳樺讚不絕口。

佳樺一向教學嚴謹,重視紀律,但近幾年也與時俱進,她覺得學生並不是非得學好樂器不可,而是希望他們感受音樂的美好,例如練直笛,不要求每個人整首都會,只要吹出副歌即可;像阿偉這樣一開始對音樂較沒興趣的學生,則採一對一方式,「我吹一句,你跟著吹一句,」不厭其煩的指導正確指法。

懶散的阿偉吹出聲音,佳樺立刻給予肯定,「沒想到你會喔!」接著請阿偉模仿自己,「你跟著我的節奏,我唱一句你跟著唱一句,」阿偉微微的開口唱,「你都做得到啊,很棒很棒!」這句讚美對念不愛念書的阿偉顯得珍貴又有價值,他感覺自己被看重,走路有風。

某日佳樺走在街上,阿偉喊道,「老師,」她一轉頭,接著阿偉老氣橫秋的用台語讚美她,「我覺得你就『拗(「厲害」的意思)』耶!」還豎起大拇指呢!

二十餘年的教學生涯,佳樺悟出一個道理,「我和學生的互動像打『乒乓球』,我發出什麼力道,學生就回彈什麼力道。」慢慢的學生也明瞭,雷霆與雨露,一例是春風。

生活的另一番風景是課暇之餘師生一起散步。雙溪除了冬天,其他季節舒適宜人。她覺得這段時光最可貴之處在於必須專注,他們不能滑手機,因為佳樺隨時會請學生描述眼前所見所聞,「今天的天空是什麼顏色?」這群孩子,大概沒人教他們仰望天空吧!「不就……天空色?」「不,天空有很多顏色,藍天多還是白雲多?」「夕陽呢?偏紫或偏橘?」某次,學生的腳步漸緩,趨向路邊的樹叢,她問是否看到什麼,原來土裡長出幾棵不知名的野菜。校外的馬路筆直,兩旁依四季綻放不同花朵,隨處有風和鳥來回經過。沿途她也用聽覺收集生態,「剛剛飛過的是甚麼鳥?」他們異口同聲,「烏鴉啦!」她頗為欣慰,對著我說:「妳知道嗎?我的學生都懂得『察言觀色』,而且表達能力進步不少喔!」我一邊聆聽她的分享同時靜靜地拍照,並按她的指示在某處折返。

我大概知道她為什麼「黏」在雙溪了。從一下火車站走到這裡,我發現居民的目光不曾因佳樺的手杖而在她身上多作停留,此種「漠視」其實是一種尊重。這裡像另一個家,居民像家人,他們不知不覺地融入視障者的生活,彼此沒有隔閡;她雖然失去視力,卻開啟學生不同的視野,這是其他老師辦不到的。

行程接近尾聲,華燈初上,街道一片靜謐。這裡的商店一早開門也很早打烊,白天打招呼的人們都在家休息了吧!我謝謝佳樺的邀約,若非這趟雙溪之旅,我永遠不會知道有一位視障音樂老師在山城發生那麼多鮮活又動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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