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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好漂亮

文/鍾彩瑜

「妳好漂亮」,一句簡單俗氣卻甜滋滋的讚語,任誰聽了,即便不虛榮得花枝亂綻,也要竊喜許久。

打兒時起,誇讚臉蛋的各式讚美語像是我的貼身標籤,家中五姊妹,阿叔阿伯阿姨阿嬸讚「美」的總是我;小學高年級導師向來喊慣常穿梭田野、膚色健康的我為「黑美人」;國中時,第一次見面的國文老師以盯著璞玉般的眼光、歡喜賜我「古典美人」稱號;熟識的同儕則直呼家中營做豆腐製作生意的我為「豆腐西施」;高中住校,室友們皆以「杏眼美人」代替我名姓……恬美爛漫的外號,加上始終不輟、幾多男同學討好垂涎的追逐目光,不由得習慣、深信,也得意父母賜予我的幾分俊俏。

一場嚴重車禍,粉碎我沉潛多年、蓄勢待發的青春美夢,恰似奮力脫蛹而出,卻已折了翼的彩蝶,自在飛舞千紫萬紅間的悠遊,竟成了艱辛的想望。車禍那年,我剛上大學。

夜裡疾馳的砂石車、貨車,也不知哪位司機分了心、打了盹,兩尾交纏的龐然怪獸,禍及騎車路過的朋友與我。兩團腫脹的模糊血肉被急送醫院,朋友等不及救援,已然氣絕,我則進了開刀房,險些掙脫年輕身體、不安定的魂,被神鬼巧手主治、神經外科劉醫師拉扯回來,雖然,術後我沉睡了個把月,喪失了部分記憶。此酣眠不啻是上天對我的莫大恩賜,車禍衍生的紛擾、難堪、愧疚與痛楚,隨著無聲光陰流逝,清醒者無限煎熬,我倒像局外人了。

醒在一個陽光天的午間時刻,蠕動的身軀招來分處房間角落的幾個身影,稍稍挪動巨石般沉的軀體,鋪天蓋地的眩暈飄忽感襲來,疲憊中望向驚喜趨前的眾人,我釋放些許渾沌的不解,身旁面孔熟悉、卻似數世未見的家人七嘴八舌回應了這莫名景況的緣由:車禍、開刀、昏迷……沒事啦!沒事啦!耳畔盡是亂七八糟、似哭且笑的嘈雜聲。

沒事嗎?望著幾多夾雜焦急、欣喜,但不十分清朗的模糊顏面,爸爸?姊姊?妹妹?舉起無力的手,習慣性撥弄額前的髮……「不要碰頭!」身旁一聲驚呼,唬得我瞪大了眼,更令我嘴巴同時大張的是我的頭,髮呢?我長長的髮呢?家人神色緊張,壓低嗓音,故作鎮定,輕柔應說髮剃了,車禍傷了腦,開腦得剃掉頭髮,不能碰頭,因為碎裂的顱骨清除掉,右側頭頂上僅餘一層下塌的頭皮。聽來不平常、無疑是令人驚駭的事件,但,他們,我親愛的家人,描述話語卻風清雲淡,出門逛街、吃飯般普通一件事。也許當真沒啥大不了,反正腦沉著,想不得許多,我不再作聲。

往後數日,除了隨時進出病房的醫護人員,上班時間自由的三姊,天天陪在我床邊,使力講笑話取悅,熱鬧彼此,偶爾也有幾位「陌生朋友」探視。漸漸的,自稱朋友的男性同胞們,不太走動了。無妨,除卻手腕連接點滴處不斷扎針導致的疼痛與恐慌,還有移動身軀做各式繁瑣檢查的不耐與困窘,躺病床其實有純粹的平和與安適感,只隱隱瀰漫空氣中不自然的詭異氣味燒灼著腦,不明白哪兒有問題,直到某日忽然意識到我的自主行為受到大大的限制:沒能自行上廁所、無法去浴間洗澡,大驚。無知則無欲,可清楚了自己的需求,便希望有所改變,於是使勁垮下表情已不明顯的臉、千拜託萬請求,直到家人答應讓看護阿姨帶我到病房浴廁間洗沐。

歡喜移身浴廁,阿姨擺放隨身物品般將我安置洗手平台上,轉身放水,我貼近台前的大鏡子,「啊啊啊……」小小空間瞬時充塞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嚇傻的阿姨快速轉頭搶近我身,我無限驚恐問她,鏡中塌陷半邊腦勺的光頭怪人是誰?再次執拗緊挨鏡前,鏡中那前額至後腦趴伏一條粗黑蜈蚣、少了晶亮球體的左眼、凹陷無孔的鼻、唇臉上深色雜亂的疙瘩……是我嗎?鏡中怪物是我嗎?

休養幾天,確定回了元氣,醫院開始為我進行整形治療,頂著模糊扭曲的面具、長日槁木般癱臥病床的我,心底偶要咒罵被我鬼魅面容嚇走的各路「朋友」,盼著醫生快快幫我抹去滿佈顏面的粗黑疙瘩,早日回復往日驕傲,冰冷開刀房成了我熾熱希望的所在。

第一次整形手術拆線後,急急攬鏡細瞧,貼看許久,完全無法分辨其間差異,主治陳醫師巡房,不待我開口問話,一逕笑臉盈盈說:「妳好漂亮!」漂亮?見鬼的漂亮!我嘀咕,一旁的母親卻笑顏大展,難得見洗腎多年、長日為我擔憂傷神的母親釋開緊皺的眉,我只有按捺住焦慮,靜聽醫生講述手術概況及必要性:用鋼釘將破裂的顏面骨釘緊,保持顏面平整……像手拿榔頭,使力敲著木板上鐵釘的木匠?望向笑意可掬的陳醫師,爽朗陽光的徐徐話語,忽然發現好久不曾感受如此純真的笑,心慢慢化開。

整形路迢迢,陳醫師陸續為我修整塌陷黏合且完全阻塞的鼻、植皮、填脂肪、綁緊斷裂的齒顎……進出開刀房成了我無臭無味的日常,只是每每術後的習慣性攬鏡,總不免讓人失望,也許僅存的右眼不敢強出頭,只能配合身體的虛弱節拍,迷糊到底,朦朧中,感覺臉面無甚變化,莫不整形無關美容?情緒低落時,偶也撕毀家人帶到病房,供醫生參考的、我舊時的照片。偏日日巡房的陳醫師,開場白從來不變:「妳好漂亮!」漂亮?我的臉?誠實是美德,醫生,我依然嘀咕。

輪流陪伴我的家人,天天推著輪椅,讓我呼吸病房外空氣,偶爾不意院內他處遇見陳醫師,行色總是匆匆,可只要瞟到我的身影,立時駐足,滿臉燦笑,開口招呼:「妳好漂亮!」

陳醫師脾氣好,從不見他對任何人擺臉色、講重話,某些資深護理人員甚且常以趾高氣昂態度待之,我總詫異,以為白袍們是醫院的靈魂中堅,如何也該予以檯面上的尊重。一次次對陳醫師發出疑問,何以淡然面對別人的傲慢無禮與盛氣凌人?醫生總以笑容回應,直至我出院前不久,他才輕巧告訴,脾氣高漲時,誰都容易堅持己見,別人任何相對立的言語都會助長衝突火焰,耐心傾聽與保持沉默,是避免爭執不快的好方法。凝望醫生,只當這是一位巨人的侃侃而談。

某天,陳醫師說夜裡幫一位急診的大哥接回斷了的手臂,我直誇救人是了不起、成就感十足的好工作,醫生說也許是害人的工作。聽得我糊塗,醫生說那是黑道群毆事件,而他的病患手術之際,賭誓臂膀俐落後,一定砍得對方片甲不留。醫生說即便病患言語刺耳,他還是得盡全力挽救那條斷臂,因為救治傷病是醫者唯一的選擇。接著又說,我痊癒後,可以開始自由人生,但他還得繼續隨時可能發生的掙扎。靜默片刻,我告訴他,任誰都有困惑與掙扎,如果我能繼續自在生活,那是因為貴人相助,醫生就是貴人,醫生是很多傷病者的貴人,陳醫師肯定是我的貴人,醫生釋懷,靦腆笑開:「不是,不是,我算不上。」

腳不沾地的立定,感覺很神奇;時刻展露的笑容,感覺很甜膩。後來,喜歡,甚至等待陳醫師每日的巡房,喜歡聽他的開場白,喜歡他萬忙中從容的停留,喜歡他絞盡腦汁的鼓舞詞,喜歡他聊著工作生態及家常,喜歡他提及內心小小小小的職業無奈……後期的整形手術平靜中安然進行,術後我漸漸忘了尋找鏡子,醫生腦袋清楚雪亮,既然明白告訴我,我很漂亮,以他的正派認真,他的誠懇親切,相信是發自內心的實話。

結束長達一年充塞苦痛怨懟,卻又十足單純慵懶的醫院假期,聽從陳醫師勸,左眼裝上我原來極度排斥的義眼,頭戴我從來不以為然的假髮,重回校園。也許顏面神經有些許損壞,著重治療的整形手術也不再讓我頂著年少時的「美」稱,可我不因此寂寞,因為心中常常迸出陳醫師的見面開場白,每有此想,眼前盡顯含苞待開的花兒,行止中,多了幾分神氣。

大學畢業後,曾在國小待了八年,班導師的職位,讓我與孩子們有最直接的接觸與交流,面對習慣、表現皆異的各色小朋友,常在不經意間,高聲調告訴他們:「你好棒!」也許是回饋,孩子們真的都各具特色,真的都好棒!孩子的溫暖表現,總讓我心底浮起陳醫師那句「妳好漂亮」的開場問候語,好似容貌崩壞事件不曾發生,認識一位給足信心、有高度的好人,成了意外事件中最甜美的收穫與回憶。

一場改變命運的車禍:失去一位知心好友,盲了的左眼,不再有嗅聞功能的鼻,塌陷的半邊人工顱骨,麻痺了的顏面神經,「妳好漂亮」的面貌,大難不死,延續了三十年,仍有神奇力量的一句話!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本文為2020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文章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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