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麻煩事」症候群
文/陳芸英
這天飄著細雨,空氣冷冽,我隨她來到醫學院。邀她演講的是與她熟識的教授,所以去的路上,他來電關心,「很冷喔,你穿得暖嗎?沒問題吧?其實她穿得單薄,冬天的大衣還來不及拿出來,天氣就變冷了。
寒冷的天候是心血管疾病患者的隱形殺手,一到學校,教授就噓寒問暖,疼惜之情溢於言表。
教授花了一些時間向學生介紹「馬凡氏症候群」和她的簡歷;不過她上台後自稱seven。原來她從小的綽號都不好聽:女鬼、怪物、長頸鹿……直到有一天,教會一個善良的孩子覺得她長得像阿拉伯數字的7,於是叫她seven;在飽受霸凌,度過殘破不堪的童年後,seven才重新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seven身高一八二,外型高瘦是該症狀外顯的特徵之一。所以一出場,大家就打量她的身材;這反應跟我初次見她就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修長的手指一樣。然而隱藏在她體內層層疊疊的病痛才是致命傷。seven全身布滿手術疤痕,視力不佳,她看得見照片中的自己都是朦朧的美……所以她自嘲「馬凡氏症」真的是很「麻煩」;接著就跟台下這一群未來的醫生分享一長串就醫看診的故事。
她的病史可追溯至孩童時期,歷經青春成年,疾病帶給她的痛苦有增無減,尤其躺在病床,胸部插著呼吸管,猶如木椿插在心窩,有時能平安度過一天就像是打了一場勝仗。「每次開刀後我都不確定下一步會去哪裡,送到加護病房還是太平間?」
一次她因急性心律不整發作而打針,她形容那藥水一寸一寸的往手臂上爬,像通電一樣,全身發麻,到達心臟的瞬間像被斷垣殘壁壓住,彷彿五官被扭曲,因為太痛太痛了……
剎那間,坐在台下的我好想上前擁抱她。
其實我並不喜歡跟她走在一起,她太高,凸顯我的矮,連講話都感覺很遙遠;但當她訴說疼痛,感覺又那麼近,因為我也常被疾病折磨。過去幾度躺在冷冰冰的開刀房,跟她一樣孤獨的囚困在寂寞裡,忍受機械在肉體上扭擰;當麻醉藥退去的每分每秒都與那毫無邊界的疼痛糾纏;即使愛你的家人近在咫尺,卻像是隔著高牆的兩個世界。醫生問我哪裡痛、怎麼痛,我的語言馬上乾涸,seven卻敘述得如此生動!
那次演講結束,我們共進晚餐。當時的話題不知怎的岔到台灣女性的平均年齡落在八十二,我感嘆剛過世的母親才七十六;這時seven突然放下碗筷,有感而發,「我的身體無法讓我思考『年老』的狀況,我應該沒有那麼久的人生可以活;所以我不習慣規劃太長遠的未來……」也許有這惱人的疾病當障眼法也好,她可以不受社會的框架所限制,做自己最喜歡的事,「唯有這樣,我付出的一切就值得了;這樣活,我才甘願。」聽到這裡,我的心酸酸熱熱地發酵。
我回想去年媽媽心臟不好,我們頻頻跟醫生討論,屆時高齡逾九十五的祖母走了,是否可將看護轉為服務她,沒想到媽媽先走了;前後才幾個月的光景。這件事給我很大的震撼,原來我也無法思考太長遠的事。
我猜,平淡的日子裡,一定有時光靜止的時候,讓她深入內心探索如何擺脫疼痛使自己變得有價值。果然她到處演講,鼓舞身心受禁錮的人。其中一次在看守所。離開前,一半以上的聽眾排隊等著跟她握手,「我很激動,他們比我年長、社會歷練比我豐富,可是那一刻每一個人都很謙虛,低著頭跟我說『謝謝』。其中一位白髮蒼顏的老伯伯說『老師,你要加油,我也會加油。』他說到『我也會加油』時,聲音哽咽了。」
我從這故事得到溫暖又深沈的力量。
隨著年歲日增,我知道自己跟seven都無法逃避疼痛,但我可以選擇跟她一樣,熱烈的過日子。後來,我把日子區隔成一日一日,每天計量。一天裡,當身體系統正常運作會無比開心;當有餘力對朋友付出關懷就特別高興……當我發現自己在小事情上也能感受幸福時,我的生活比想像中還要好。
就在台北飄雪的那一天,她捎來訊息,「今年特別冷,可喜的是我還活著,真好。」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餐後,我們在街頭並排而行,因為錯位,幾度落在她身後,忍不住抬頭仰望了她纖細的身材;我覺得此時若她穿上風衣一定很美。
備註:本文轉載自聯合報繽紛版三月份「唯有愛,無障礙」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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