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懷念花敬凱
文╱陳芸英
二月十七日一早,我打開電腦,MSN立刻跳出一則訊息——花敬凱溺水身亡。我打開附在MSN上的檔案,「社會版」的新聞顯示:「昨天傍晚五時許,一名計程車司機到台北市中山橋下的河濱公園休息,發現一具男屍半浮在消波堤旁水面上;警消據報打撈上岸,未發現明顯外傷,也沒找到遺書,但根據隨身證件得知死者為花敬凱,並通知家屬前來指認;由於家屬認為他不可能尋短,檢察官相驗後指示擇日剖驗調查。
家屬說,花敬凱目前沒有任何教職,以翻譯英文書籍維生,雖然最近曾為工作問題苦惱,心情鬱悶,但不至於自殺;且他每個月收入約六、七萬元,最近還接到一件二十五萬元的翻譯案,經濟狀況不成問題。」
我看完報導,腦海一片空白。
最後一次跟花敬凱碰面是在捷運上,他見到我,主動走過來聊天。由於他肢體不協調、行動緩慢不穩、口齒不清、音調異於一般人,引起旁人不少側目;但他一點也不以為意,侃侃而談最近的研究案,興致高昂。
談天中,他一再強調自己的理念,這讓我想起過去在辦公室,他曾堅持某意見而跟同事起爭執的事,「你有這麼多堅持,跟別人『相處』會不會比較辛苦?」
他咯咯的笑出聲了,似乎猜中那就是大家對他的看法。「不會苦啦,最苦的是念小學的時候,但那種苦是媽媽在承擔,也都已經過去了。」
我到花敬凱家採訪過他媽媽,那是某年的母親節前夕,我應某報之邀採訪擁有美國北科羅拉多大學特殊教育博士,並在中原大學特教系兼任助理教授且當時服務於淡江大學的花敬凱的母親,請教她如何栽培一位腦性麻痺博士。
花媽媽對花敬凱的成就顯得很滿意。
「敬凱念小二的時候,老師要同學們寫一張卡片送給媽媽,其他小朋友幾乎都寫『媽媽,我愛你!』但敬凱卻寫著:『親情像陣雨,打在我心底,母親像明月,照亮我的路。』我看了嚇一跳,問他,『誰教你寫的?』他說,『我教我自己寫的呀!』」花敬凱在一般人眼中是「腦性麻痺」的孩子,但在花媽媽眼中卻是個「資優兒」。
即使花敬凱的智力優於一般孩子,但養育「身心障礙」兒的艱辛,她卻一點也逃不過。由於肢體的不協調,剛學寫字時,如果覺得他寫得不夠工整,就會要求重寫一遍,他國小一年級時,每天寫作業常常寫到很晚很晚。
不但在功課上她嚴加督促,對他的健康她也很努力。
「只要對孩子身體有幫助的,中醫西醫我全都試」。她曾聽人說,有個香港師傅「推拿」很厲害,就帶他去,但一次花費五百元;還有一次,她到台北市立中興診所,醫生開的藥方是補腦啡,對孩子的腦部發育有效,但一瓶要價一千多,她也買。服務於警專的她一個月的薪水只有兩千五,日子得咬牙度過,親朋好友看了很不以為然,叫她別傻了,但她堅持給兒子最好的。
敬凱學說話的時間比一般小孩晚,大概到了一歲半才會講話,而且看到「爺爺」就轉身指「奶奶」,看到「媽媽」就轉身指「爸爸」,家人擔心他有智力問題;不久,他就說,「爺爺是奶奶的」、「媽媽是爸爸的」;細心的媽媽從這些談話看出,這孩子頗有語文天分。
念幼稚園時,讀小學的姊姊開始寫日記,媽媽也同時告訴他,「日記是寫一天當中『特別重要且值得寫』的事」。有一天家裡做麵疙瘩,媽媽橄好麵團後,拿出壓花模型,他就把它壓出蝴蝶、花、魚等形狀,當天他在日記裡形容自己的肚子「像個動物園」,老師看了非常高興,把他的作品貼在教室後面供大家欣賞。
從此,媽媽就大量買書給他閱讀,一有空則念故事書給他聽,從世界兒童讀物、英語唱遊……到國中之後的TIMES、中國學生郵報、世界地理雜誌、英文版讀者文摘,而且要他聽ICRT。
花媽媽的個性從小就不服輸,當年家境清苦,爸爸因血癌辭世,但她不因為環境的艱難而低頭,在親戚的一片反對聲中,她苦讀考上公立高職,後來順利通過公職人員普考,進入台灣省警察專科學校服務。
或許花敬凱遺傳了她好強的個性,不達目的絕不放棄。
求學過程中,走在路上,敬凱的外型經常招致閒言閒語和異樣眼光,「我不聽,我為什麼要讓三姑六婆的話影響我的心情?」另一方面花媽媽也為孩子做心理建設,「他們看你,你就點點頭,面帶微笑;你不要在乎別人對你的眼光,而要在乎將來別人對你注目的眼光。」
至於在學校接踵而來的問題,她則是一個一個解決。
班上同學喜歡捉弄他,敬凱每天上學前,媽媽都把鉛筆削得尖尖的,但同學卻一一弄斷,媽媽心裡很不忍,但她知道不能責怪其他孩子,否則情況更糟。於是請假到學校,趁下課老師不在的時候問同學,「你們家裡沒有削鉛筆機呀?如果沒有,花媽媽很願意幫大家削鉛筆喔!」語氣很委婉,後來同學就不敢欺負敬凱了。
高中時,敬凱讀離家較遠的延平中學,從下車的地方走到校門口要經過好幾個十字路口。「有一天晚上下雨,我整晚都睡不著覺,心想,孩子明天要怎麼走到學校?」越想越心疼,後來決定買車送孩子上、下學。
從她下班到延平中學有一個多小時的落差,她就叫敬凱待在學校多讀點書等媽媽。「敬凱很幸運,在高中時代碰到一個開放的學習環境及一位慈愛的校長,他開始展現在語文及寫作方面的特殊資優天份,學習之路才真正出現轉機,逐漸擺脫身體及心理的學習障礙」,加上那時敬凱開始接觸教會,英文突飛猛進,高一更拿下全學年第一名,同時被評為「資優生」,校長還特地在朝會時送他一份紅包鼓勵,此外,他的中、英文俱佳,還是藝文社健將,得過英文作文比賽冠軍呢,「那時我就給他一個目標也給自己一個目標,希望他將來走學術的路,而我希望能協助他走到目的地。」
淡江大學畢業後,花敬凱申請到美國北科羅拉多大學的入學許可,敬凱留學期間,媽媽上百貨公司的次數屈指可數,「上百貨公司花錢啊,錢要存起來給兒子唸書用呀!」
花敬凱不負眾望,以一年十個月修完碩士,更在短短的三年內拿下博士學位。
二零零二年八月,花敬凱以三十一歲的「稚齡」取得博士學位時,媽媽遠從台灣赴美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一到學校,一位台灣留學生幫她開車門,那時敬凱已經在北科羅拉多大學兼助教,他說,「花媽媽,您兒子站在美國大學的講台教著底下五顏六色的學生,可真不容易啊!」那一刻,她心底有著無比的驕傲。
敬凱返國後曾在淡江大學盲生資源中心與我們成為同事,也在中原大學及師大任教。我們因為有些共同的興趣,常常交換心得。
記得有一次他約我到師大用餐,面對著師大校園,他談起博士班的美好經驗。敬凱對美國中西部北科羅拉多有很多懷念,我記得他的開場白是說,「科羅拉多夏季的夕陽是亮麗璀燦的。」他住的地方打開窗戶即可看到美麗的落磯山脈,他的美國同學常會邀他到牧場野餐。那一天,他還主動談起寵他的奶奶,但在他博士班二年級的一個晚上過世了。
當時他和他的指導受正接受某個研討會的邀約,要上台做學術報告,並分享自己的學習心得,「但是我完全沒心情準備,我隔天找指導教授討論專案報告時,也把奶奶過世的消息說了出來。」教授建議他在報告最後加上「僅以此文獻給我剛過世的奶奶」,他照著做,「在現場,我看到全場專注的眼神並且感受溫暖的氣氛,他們很感動,我自己也是。」專案報告的兩個禮拜候,他其中一位博士班同學是那個專案的籌備委員,他告訴敬凱,「你的這一篇論文得到最多迴響。」
我聽完這故事,會心一笑。「你笑什麼?」我說,「充滿著你的style!」他再問,「是什麼意思?」我說,「你總是很有創意,而且懂得『絕地逢生』!」
他對我的「讚美」似乎很得意,提高音調說,「對,沒錯。」接著話題轉個彎說,「我的確死過一次。我剛出生時,因為臍帶繞頸導致腦部缺氧,在出生後的二十分鐘裡,到鬼門關外轉了一圈,所以我生命中學會的第一課,就是珍惜得來不易的生命。」
敬凱,你還記得自己講過的這句話嗎?如果我們還可以對話,我想問你,當你靠近河邊時,可曾想過你得來不易的生命?你才三十六歲啊!
我無語問蒼天,因為你再也不可能回答。
這幾天,我一直回想你曾說過的話。
有一次,你說到中原大學講課,一位學生當面對你說:「老師,我覺得你好像白痴喔,你一直講,但我們都聽不懂耶!」我們很好奇你的反應,你淡淡的說,「我不理他,繼續講我的課。」
就是大家瞭解你堅毅的個性,多半認為你不可能自殺。
辦公室的同事在猜你的死因時,幾乎以你有沒有留下「遺囑」當作「自殺」與否的依據。一位同事說得傳神,「以他臭屁的個性,如果是自殺,他的遺囑不會把自己的奮鬥史再寫一遍嗎?」你家人後來到你意外發生的現場招魂時發現河畔相當傾斜,有可能因為你重心不穩摔倒滾下,造成遺憾;他們還仔細尋找你的筆記和電腦文件,並沒有發現你有輕生的念頭,更加強你是失足溺水的。而警方也已經在「意外」中結案;最主要是那個地方就在你家裡附近,而且該地路況不好,有可能對行動不便的你造成傷害,而且你的財物文件都沒少、沒有刻意營造某些記錄的可能……所以是意外。
這些猜測,對嗎?
記得《蘇西的世界》這本書吧?已遇害的十四歲小女孩蘇西,在她死後,家人一直尋找殺她的兇手,她在天堂觀察著人間的家人、朋友、警察的一舉一動,當他們找錯方向時,她在「上面」搥胸頓足,直罵家人「笨啊!」找對方向了,她在「上面」祝福,加油,就差一點點……
敬凱,你應該也是屬於這一類的人吧,在「上面」看著我們每一個人對你死因的探討,誰對誰錯,誰了解你誰不了解你,跟蘇西一樣,是嗎?甚至你也不願意我們因此而掉淚,或許你還會罵,「哭什麼哭?趕快去工作吧!」用你發自胸膛的力氣吶喊。
《蘇西的世界》所描繪的天堂有盪鞦韆,新生入學有管理員帶你熟悉環境,你將可以解開身心桎梏,魂魄輕盈飛舞。想到這兒,我們也寬心了。
然而,活在世間的人並不好受。我們幾個同事到你家,你媽媽還可以跟大夥侃侃而談,但你爸爸顯然承受不住,一句話也沒說;你家的狗不知怎的,在客廳來回走動,邊走邊哀鳴,原來你出事當天牠就哭了……你媽媽一直抑制情緒,直到最後,她補充說,「他弟弟也很關心他,說婚後要跟他住在一起,打算照顧他一輩子,他這弟弟真的很愛他這哥哥……」說到這兒,它的眼淚潰堤,倏倏的哭出聲來。
敬凱,若真有在天之靈能保佑什麼的,但願你能保佑愛你的家人,他們真的愛你,無怨無悔。
再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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