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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太子 文/姚志杰

我父親牽著我走進那戶人家的客廳,客廳裡幾個人圍著一張八仙桌正熱烈的聊著什麼,一見到我們,高分貝的聲音不自然的停了片刻,一個中年女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一直走到我們身前才問我父親:「是來看病的還是要來問蝦米代誌?」我父親道:「聽一個朋友介紹,帶我兒子來看目睛的。」那個女人客氣的「喔」了一聲,拉我到角落裡,讓我在一把圓凳上坐了下來,隨口問了一句:「你的目睛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我答道:「以前的時候和表弟玩,不小心踩到拖鞋摔倒了,手上的牙籤戳進目睛裡的。」那個女人又「喔」了一聲,從茶几上端來一個紙杯遞在我手裡說:「這裡有一杯開水,你在這裡慢慢喝,要的話還有,你只要叫一聲阿姨,我就來替你裝。」說著轉過身去,聽我父親說道:「不好意思啦!等一下我還要給客人送去一袋衣服,他們明天一早就要搭飛機去美國,可能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那個中年女人連聲說道:「這你放心!我們八點一到,一定準時降駕。」

那是幾個星期前所發生的事了。那天,我父母跟一個綽號「油條伯」的朋友到我母親的時裝店來,在閒談間對我母親道:「頭家娘!妳哪無叫頭家帶你兒子去看醫生,可惜他生的家古錐,目睛青瞑,以後是要怎麼生活?」

「啊!不是我不給醫,醫生嘛講愛等時間,等人捐出眼角膜再給他換。」我母親沒好氣的說。

「免啦!我聽一個朋友說,木柵有一個道場,他們那裡有請三太子替人看病,還很讚!他說他幾個月前天天睏不去,暗時的時陣都會聽到客廳的所在有人在打麻將、喝啤酒,他想要震動一下,腳手就是沒辦法,去問三太子,講他厝內無乾淨,結果幫他收驚以後,現在就無蝦代誌。」

「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啦!頭家娘!我是會假妳騙喔?」油條伯說。

「我是無信這套的,看有嘛好,看無嘛好!隨便啦!」我母親說。

我端著杯子,仰頭把開水一飲而盡,將紙杯捏在手裡玩著。在下一秒鐘裡,我無意間發現膝蓋前擺了一張高靠背座椅,自然而然就想換椅子坐坐。豈知,當我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那個中年女人又回過頭來,溫和的問我是不是還要再喝水,我答道:「我想要換到這張椅子來坐坐。」那女人忙阻止我道:「這張椅子是給三太子坐的,我們一般人是不能坐的。」說著伸手將那張椅子提起,一邊朝向門口走去一邊還說:「你先乖乖坐在這裡等,三太子等一下就會來看你了。」

我重新坐回椅中,幾分鐘以後,大廳口忽地傳來一聲鑼響,在喧嘩的笑談中平平淡淡的敲了幾下,客廳裡立即鴉雀無聲,跟著一個似是唱國劇般的尖銳女音從廳口的紗門邊傳入我的耳中。直到我唸了大學以後,我才知道,那個疑似尖銳的唱國劇女音,其實應當被視為是三太子的童音。

那時候,我和幾個大學同學去阿里山而路過附近一個小市集,恰巧恭逢當地寺廟有請濟公為人治病。我拉著一個同學的袖子,央他在旁解說濟公的肢體動作。他說這個濟公穿著一身釘滿補丁的全新僧袍,手裡拿著一個酒葫蘆,搖頭擺腦,嘴裡唸唸有詞。一會兒噗的一聲,將一口酒水噴在面前一個求醫的老太婆臉上,操著台語問她:「有感覺無?」那個老太婆遲疑了兩秒鐘,也不知道她是否搖頭,濟公很不耐煩的說話:「有感覺無講一聲就好,哪無就再來一次。」老太婆遲遲疑疑的應了句沒啥感覺,濟公又轉身走到她背後,伸出食指在酒水裡沾了沾,往她頸後點去。老太婆嘴裡輕輕哼了一下,濟公又問:「這次有感覺無?」老太婆忙道:「有啦!有啦!」我們站在街旁看了幾分鐘光景,便匆忙的跟著其他同伴上了遊覽車。

三太子開口說了幾句場面話,內容我不太記得了,便問大家有什麼事情需要問他。我父親將身子慢慢靠近我身邊,輕聲囑咐我:「稍等三太子若問你來幹嘛,就講要請他保佑你,幫忙治好你的目睛,聽有否?」我嗯了一聲。

一個歐吉桑的聲音說:「三太子!我想要請問一下,我最近做代誌攏真衰,去年阮厝發生火燒厝,整間厝燒了了,今年檳榔攤又給人在暗時相打弄得實在有夠夭壽,幾十萬被搶到無剩半先,昨天暗時的時陣,我開車去病院看阮母的,無知影為蝦米又去撞到電火條子,想講來問看看。」三太子聽完那人說的話後沈默了幾秒鐘,然後問道:「你作兵的時陣是不是殺過一隻羊?」那個中年男人道:「二、三十年前的代誌,早就忘記了,可以講較清楚無?」三太子道:「你在金門做兵時是不是殺過一隻羊作羊肉怎會想無,想看看,有也無?」那個中年男人又在想了片刻,然後說:「可能有啦!」三太子說:「他回來找你了,要找你算帳啊!」

那男人慌忙懇求道:「拜託,你找他講講,蝦米條件攏不要緊,要超渡我可以請和尚來念經,要錢我可以燒給他,賣來亂就好。」三太子喃喃說了幾句模糊的不可辨識的話,我努力集中精神想要聽個明白,先前那個中年女人在前頭忙了一陣之後,忽然向我們走了過來,對我父親說:「你剛剛不是說你等一下有事,必須早一點走嗎?現在那個歐吉桑就要看好了,稍等你兒子就可以上去看吧!」我父親連聲稱謝,又轉過身子對我說:「你沒嘴巴是不是?還不快跟阿姨說謝謝?」我又「嗯」了一聲,嘴裡喃喃的說了兩聲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謝謝,那個女人笑著說了句,「好乖!」牽起我手,待那中年人一退下,就帶我一直走道神龕前那張椅子邊站定。

椅子上三太子盤膝坐著,看不清他的長相,也看不到他穿的什麼服裝,只隱約覺得他打著赤腳,待我走到他面前,還不等我站定,他便伸手在我左手背上輕輕擊了一掌,觸感就像一塊濕膩膩、冷冰冰的黏土碰在肌膚上。三太子說:「你這該打的小孩,很調皮,很愛玩喔!」我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也並沒有為難我,見我不作聲,笑著問:「你每天早上都幾點起床呀?」我說:「我現在每天都要去學校上課,所以六點半就得起床趕路過街頭的校車。」他聽後又問:「以後我每天陪你去上課,陪你玩,你說好不好?」我遲疑了片刻便緩緩點了點頭,他又續道:「不過,你要準備玩具喔!」停了停,他問:「那你今天來想要問我蝦米代誌?」我說:「想要拜託三太子替我醫好我的目睛。」三太子聽了又問:「你的目睛是怎麼看無的?」我把小時候同表弟玩耍時不小心跌倒被牙籤戳到的話又說了一遍,三太子聽了後說:「所以我說你愛玩嘛!目睛都能被牙籤戳到。來!哪一隻?給我看看。」

三太子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輕輕撥開我的右眼瞼,端詳半晌,後又伸出右手在我眼前比了比,問我:「你知道現在我手比幾隻?」我道:「手指頭太小了,我看不清楚,我現在所看的到的,只是光線。」他聽後,右手又在原處畫了畫,又問:「那現在光線在什麼地方?」我說:「在我右眼前方。」他又將它向左偏到我鼻子的位置,道:「那它現在又在哪裡?」我到:「在我的鼻子前面。」說著伸手指向光線所在的方向。三太子一連叫我跟著光線移動情形說出位置,如我唸小學前在醫院裡進行治療時那樣。

那時候我的眼睛剛開過刀,初期的視力狀況也還不差,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得回醫院做一次視力檢查,每次檢查都需耗費相當時間,檢查的程序卻始終如一。那日上午我父親帶我回醫院複檢時(當時我才六歲),護士照往常那樣替我戴上一副厚重眼鏡,牽我走到一個閃著各個光點的看板前,伸手拉過一張椅子扶我坐下,親切的對我說:「小弟弟,就跟以前一樣,只要跟阿姨說這裡有沒有光就好了。」她在我面前的辦公桌上翻了翻那疊文件,拿起一支圓形棍棒之類的東西在看板上敲了兩下,問我那裡有沒有光。我回答沒有,她又指了指一旁那個閃著黯黃色光點之處問我:「那麼,這裡呢?」我點了點頭,他的棒子在原處又是拍的一聲,問:「那現在呢?」說也奇怪,只一瞬間的功夫,原來有光的地方,現在卻又不見光點。

我接連答了幾題,多半都是有光的,可有時候同一個位子,忽然有光,忽然無光,有時光線一會出現在左上角,一會出現在右上角,幾次下來,我已開始感到疲憊不堪,眼皮兒越來越重。我強打起精神,努力睜著雙眼朝看板望去,可無情的睡意卻總不肯罷休的侵擾著我那時尚未為人激發的意志力。勉強又撐了兩題,當護士手中的棒形器具再一次點向看板一處問我這裡有沒有光時,我幾乎已無法分辨有光與無光的區別。

我打了一個大呵欠,眼睛跟著不爭氣的閉上。我告訴護士,我好睏,前一晚沒睡好,想回家睡覺,不想再看醫生了。護士溫柔的安慰我:「只要再看下面這幾題就可以結束了。」然而,時間猶如靜止了般,那個護士又一題一題的接連問了半天。然而,無論我怎麼努力集中心神,眼睛裡所見到的也只是模糊而不固定的光點,我又一次告訴她:「我不要再看醫生了,我要回家去睡覺,我不用看眼睛了。」

「好吧!」護士放下手中的器具,對我父親說:「你兒子既然精神不濟,就讓他好好回去休息吧!」事後我父親總不厭其煩的對朋友們說是那個護士叫他先讓我進學校唸書,眼睛就等未來科技進步後再醫也不遲。我自己所記得的,只是我父親連聲向護士道歉,等我們一出醫院,來到他所騎的摩托車旁,他便啪的賞了我一記耳光。

三太子把右手貼在我眼前,湊近看了片刻,感覺就像用光和熱在燒灼我右眼的眼球表面,卻並不覺得痛。看過眼睛後,他又試了幾回我右眼對光的反應,才輕描淡寫的道:「好家在!你的眼睛並不嚴重,很快就會好的。」說著取過一支毛筆,用硃砂在我臉上畫了移到符咒,又續道:「這個沒問題,只要喝過我給你的養樂多,半年內就會看有啦!」

「聽你在胡說!我根本就不會好的。」我想這麼告訴他:「我不但在半年內眼睛沒能變好,現在反而變的更差,有時候連光都看不到了。」那是高二那年年底的一個週末,我們去醫院探望我的同學小嚴時,他在偶然間對我說的,他母親年輕時也曾給人跳過乩童,請神降過駕。「跳乩童前,他們必須先喝下為數可觀的酒,以備請不到神時,節目還能繼續進行。我媽說他們以前總要負責用鐵絲穿過自己雙頰,在鐵絲兩端掛上酒瓶,高干的還可以讓人用刀砍背,用頭頂著表面滿是鐵釘的球,或者過火圈,只要請的到神,在發乩的狀態下,根本就不會有感覺的,可如果請不到神,節目又不能因此取消,(會讓人穿幫?),喝酒可使周圍神經麻痺,即使讓鐵絲穿過臉頰,也比較不覺得痛。」

這是迷信嗎?聽著小嚴口沫橫飛、興高采烈的說著,我心裡不由的掠過一絲絲的疑問,腦海中又浮現起那個星期二的早晨,當老師聽完我說的話後的情景。我記得我父親是每個星期一晚上帶我去給三太子看眼睛的。除了第一次三太子曾經仔仔細細的看過我眼睛外,記憶所及的後來幾次裡,他總是不著邊際的同我說幾句無關痛癢的家常話,也或許我的印象不夠深刻,我總覺得我父親騎了半小時的車,又在那兒等了不下二十分鐘,卻只換來一臉硃砂符咒與三十二瓶裝養樂多。

開始的一個星期裡,哥哥總要跟我搶著喝冰箱裡的那些養樂多,有一次,哥哥伸手到冰箱裡拿養樂多時恰巧被母親撞見,母親立即嚴肅的阻止了他:「那是要給你弟弟看眼睛喝的,不是給你拿來當飲料的,要喝養樂多的話,我給你錢,你自己去外口買。」後來哥哥對我說,他覺得三太子的養樂多比一般的味道要淡要稀,但我自己那時並沒有這樣的感覺。到了第二天早晨,當我父親送我去街口搭校車時,還對我說:「若是你們老師問你臉上是怎麼畫成這樣,就講是去看眼睛時三太子畫的。」豈知老師聽後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用一種充滿不屑的語調說:「回家告訴你爸爸,這叫迷信,你的眼睛不可能會好的。」

我曾經問過自己:「父親會接受這叫迷信嗎?」關於這個問題,我至今仍無法回答。我父親是個虔誠的民間信仰信徒,對於神鬼一類傳說以及風水、初一十五拜拜等習慣也是知之甚詳。

有一個星期六的夜晚,父親照例燒完了香,當時我在客廳看電視,他從茶几上取過遙控器轉到一台播包青天連續劇的電視台,然後對我說:「你在這裡陪阿公看電視,阿公生前最愛看的就是包公。」我當時覺得荒謬至極,我阿公在世的時候,我從未聽我父親以如此口吻提過阿公喜歡什麼。我不知道我父親何以只帶我去看了兩個月的三太子,就再也不去。

至於我的眼睛是否還能重見光明,事實上,從我小時候一直到高中,我都不曾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雖然我確實在相當短的一個時期裡相信過三太子的話,可當我父親終於放棄了非醫學管道的醫療以後,也並未有特別異樣的感覺,我甚至也不曾想到向我父親詢問他何以不再帶我去看三太子的理由。在我模糊的意識底層,我只依稀記得我最後一次去看三太子,是在一個星期天晚上十點以後,那是我們唯一一次在十點以後到達的,也是唯一一次在非星期一去看的。當時三太子責備我們遲到,又讓我去一旁看看跪在他椅子旁的幾個人,叫我看了以後告訴他共有多少。

那是我對三太子最後的一個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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