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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坐，就是一種幸福──李克翰的輪椅生涯
在淡江大學盲生資源中心的會議桌上，「蝙蝠網路電台」的台長李克翰正和一
群同學討論節目內容，會議結束後，他在印尼傭的協助下，緩緩「滾」出辦公室，
到另一間教室準備上課。
「輪椅」是李克翰的代步工具，身高超過一百八的他坐在輪椅上還是讓人感覺
高大無比。於返回學校的途中，他永遠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時間是民國八十九年
十月二十三日早上，他騎摩托車前往淡江大學的途中，一輛小發財車，突然逼近
他眼前。正在騎機車的他還來不及反應，身體已騰空飛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
他感到全身麻痺、無法動彈，知覺一點一滴地失去。
像做夢一樣，他看見自己被抬上了嗚嗚作響的救護車……眼睛睜開來的時候，
才發現全身動彈不得，「難道……我癱瘓了？」爸爸神色淒楚望著他，「克翰，不
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在你身邊……你，癱瘓了。」這句話有如五雷轟頂一般，
但「為什麼是我？我不偷不搶沒有做任何壞事，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對待我？」
在沒有受傷前的他是個十分好動且外向的大男孩，就像目前時下的年輕人一
般，追求流行且熱衷Hip-Hop，愛跳街舞的他總是以新潮且流行的裝扮出現在大
家面前，然而這樣的他給大家的第一印象，永遠只有「愛玩」兩個字，也因為如
此，當時的他不會對前途或未來有任何的打算，而只是以愛玩、好玩為第一優先，
待人雖然充滿自信但卻少了那一絲絲的體貼，也就是這樣讓他考了三次大學聯
考，其中還歷經一段當兵的日子，所以對他的家人而言，他可以說是個十足十的
問題小孩。
然而，受傷之後的日子全是苦澀的。他常想，「人的一生，是不是像判官老爺
手上那本生死簿，禍福吉凶全都是注定好的？還是像DNA般，基因密碼一生下
來就排列組合完成，無從改起？果真如此，豈非太不公平，教人不認命都不行？
但如果命運可以被創造，現在的他又可以做些什麼呢？」
開刀完隔天，女友小C來看他，手上拎著他愛吃的漢堡。小C是他剛交往不
久的女朋友。一見到他，她眼淚直掉、哽咽地說不出半句話，悲傷的沉默，籠罩
住整個病房。
小C第二天又來到他床邊。不再哭泣的她，活潑一如往昔，見了他便嚷嚷說
學了首新歌，要唱給他聽。昨天的悲傷彷彿已經一掃而空。他們愉快地天南地北
亂聊，不曉得為什麼，她突然安靜下來，用很認真很認真的表情望著他，然後，
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告訴他：「克翰，我怕我會撐不下去。」
該來的還是來了。他最不願意聽見，卻遲早都會出現的一句話。「我了解。」
沒有絲毫情緒的波瀾起伏，他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意料中的結局。
他沒有變成植物人，全身癱瘓的命運，卻比植物人還要讓他生不如死。除了頸
部以上的腦袋，他感覺不到任何肢體的存在。即使有人就在眼前搬動他的雙腳，
他也一無所覺。像一灘不會動的肉，靜靜地擱在床板上，一天挨過一天，彷彿一
幅沒有生氣的靜物畫。
常常，躺在病床上，望著近在眼前的房門，估量著只要下床走個兩、三步，就
可以推門外出。偏偏，幻想終究是幻想，他的腳沒有知覺動彈不了，他的手舉不
起來開不了門。只能躺著，無奈地躺上一生？
世界萎縮成單調的天花板平面。沒有人幫忙，他就無法更換姿勢，這時，腦子
裡閃過一個念頭：「完了！這輩子什麼都不能做了，我已經廢了。」淚腺也突然
發達起來，他成了動不動就掉眼淚的愛哭鬼。萬念俱灰之下，連眼鏡都懶得戴上，
放縱著四百度大近視，任憑眼前模糊一片。反正他的世界只剩下病床六尺，天花
板是極目所見唯一的轄區。
他渴望就此結束生命。
可是，一動都不能動的他，連翻身都要人幫忙，怎麼死呢？
他每天想盡各種方法讓自己死去。拿刀割腕？能舉起手臂就要謝天謝地了，根
本拿不起刀。掉到床下摔死？不可能，他連翻身都不會。咬舌自盡嗎？太痛了辦
不到。有一天，機會來了。一個朋友來看他，閒聊間，他把帶來的整桶海苔倒出
來，大家分著吃掉。一包乾燥劑從裡面滾出來，掉落在他的枕邊。白色包裝的乾
燥劑，就這樣靜悄悄躺在白色枕套上，誰也沒發現。直到晚上睡覺，轉過頭他看
見了它。
他索性閉上眼睛，狠下心來一口咬下。乾燥劑的包裝紙韌度奇佳，他只咬破幾
個小洞，吞進一些粉末。喉嚨卻開始發起燙，胃裡不停翻滾，痙攣得厲害。像極
了吃壞肚子的感覺，他痛到受不了，在床上死命掙扎著，床架嘎嘎發出聲響，驚
醒了看護。正當她嚇得按鈴叫護士時，他早已抵擋不住嘔吐的攻勢，把乾燥劑全
吐了出來，吐得整張床一塌糊塗。
護士趕來推他去洗胃。一根管子硬生生插入他的嘴裡，強迫性灌進大量清水。
人的喉嚨都有嘔吐反射區，一灌水他就吐，吐完醫生又下令繼續灌，完全不管他
臉上表情有多痛苦，如此反覆個四、五回合下來，直到吐出的全是清水為止。而
他，已經被折騰得筋疲力盡。
沉沉睡去之前，他請求所有人幫忙保守這個祕密，別讓家人知道他企圖自殺，
尤其是他媽，她肯定會崩潰。他不要她再為他多流任何一滴眼淚。
第二天醒來，對於洗胃的痛苦，他還餘悸猶存。死亡，完全不如想像中的甜美
安詳，臨死前的洗胃掙扎，簡直比下到地獄還難過，今生今世他絕對不會再想嘗
試第二次。
復健的第一天，那是他永生難忘的一天。有太多的第一次都將在這天發生。他
還記得，空氣裡充滿了冷颼颼和濕答答的感覺，天氣之差令人想退避三舍。
護士把他推出病房，這是他第一次意識清醒地來去醫院空間。或許，正因為意
識太過清楚，才格外顯得現實的殘酷。當時，他身著病服、坐輪椅，還帶著護頸
圈，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在電梯裡，一個阿伯問他：「少年仔，你怎
麼這樣年輕就坐輪椅？」護士代他回答：「他受傷了。」「那會不會好？」雖然是
無心之問，阿伯的每個問題卻狠狠地撞擊他的心。「會好，一定會好。」護士連
忙回答。出了電梯後，阿伯的最後一句喃喃自語還飄蕩在空氣中，「真可憐，才
這麼年輕……」他得緊咬住下唇，才不讓眼淚流下來。
折騰了一路來到治療室後，治療師開始為他做一連串的評估，同時讓他做一些
看起來十分簡單，對他卻是高難度的動作。比方說接球，雙手失去握力、腕力的
他，只能以上半身的力量，笨拙地甩動雙臂來接球。練習告一段落後，他被抬到
一張平台上。醫生告訴他，這叫傾斜床（talting table），它的功能是用來調整血
壓的，所以當床升起來時，他會產生頭暈的自然現象，不必擔心。
床板漸漸傾斜升起，從45度到60度、75度，當傾斜角度越來越大，他的頭也
越來越暈。但他卻不想放棄，他渴望再次體驗站立的感覺。傾斜床角度接近垂直
時，他終於站了起來，頭也暈到不能再暈。可是，當他瞥見窗外館前路上人潮流
動的街景時，內心的感動真是無可言喻。他已經許久許久未曾見過這麼熱鬧的景
象，鼻頭突然酸了一下，怎樣都捨不得下床。就在那時候，眼前的街景突然變成
一大堆星星亂舞，接著他就什麼都看不到了。回到病房過了十五分鐘，他才悠悠
醒來，原來是姿勢性低血壓讓他暈了過去。
開始復健以後，他才發現自己並不像被宣判的，一輩子都得躺在床上。經過不
間斷的練習，雖然仍需別人扶才坐得起來，卻已經可以運用肩膀的力量平衡身
體，端坐高腳凳一個小時也沒問題。他也能坐輪椅，坐電動輪椅像開車一樣，他
可以隨心所欲操控行進方向。過去的自信，正一點一滴地回到他身上。
他不想再陷入之前的自怨自艾，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活得比誰都精采。
他決定重新回到教室上課。
「我要出院，回學校讀書。」住院半年後，他向全家宣布這個新決定。每個人
都希望他再多考慮一下，但是長期住院讓他像個廢人，明明知道住得再久病也治
不好，復健做得再勤快也不可能爬起來走。為什麼還要把時間浪費在醫院裡呢？
面對未來，身體殘缺的他，已經失去太多競爭條件；回學校把書唸完，起碼可以
幫他增加一點籌碼。媽心疼地看著他，「兒子啊，家裡養得起你，不要勉強自己
唸書。」可是，他不想一輩子都活在父母的保護下。他想試試自己的能耐有多少，
反正行得通就繼續唸，行不通再放棄不遲。
看他心意堅決，說過一定挺他到底的爸媽，為了他的復學，二話不說立刻買下
學校附近，電梯大廈裡的一個單位。同時雇請了一個印尼看護跟著他，在文化大
學研究所讀書的弟弟，也自願搬來淡水跟他住，好就近照顧。
第一次洗澡時，他其實很緊張。媽和印尼看護抱他到便盆椅上坐，交代他洗澡
時如果頭暈要馬上講，她們會立刻抱他回床。結果什麼事都沒發生，這場澡洗得
真痛快。他只覺得身上每個毛細孔統統張開了，貪婪呼吸著久違的乾淨。現在他
每天都會洗一次澡，就算感冒三十九度發燒頭昏沒力氣，也堅持要洗澡。沒辦法，
誰教他不洗就睡不著。如果不是因為得請印尼看護幫忙洗，不好意思麻煩她，他
真希望可以多洗幾次。
不能動以後，上廁所成了大問題。說得粗俗一點，他常覺得，大便和小便，是
自己最不像人的時候。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在那一刻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像
回到襁褓時期的小嬰兒，只能任憑看護處置。小便的處理還算簡單，在家包尿布、
出外綁尿袋。大便可就工程浩大，他得先側躺，接著看護幫他按摩腹部大腸位置
十分鐘，加強蠕動才會比較容易排出，然後拿出甘油球，就是那種便祕時常用的
灌腸劑，將它置入肛門。等甘油注入後約三十秒至一分鐘，排泄物就會自動流出
來。比較難堪的是，萬一水分不夠大不出來，還得請看護用手去挖。請原諒他用
詞沒辦法太文雅，他自己都覺得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比處理大小便時，還要來得像
動物而不是人。
痛苦，從來不會自己消失，他只好把吃苦當吃補。每一個痛苦的瞬間，都是為
了更強壯的未來。
回學校上課成了定局後，他反而開始遲疑，這樣破爛的身體真能吃得消課業的
繁重？報告要怎麼交？考試該怎麼考？看見以前的同學怎麼辦？一連串的問題
接二連三浮現，已經自顧不暇的同時，還得面對別人的閒言閒語。
還好，光是解決上課後可能會有的種種困難，就讓他疲於奔命，沒空被這些額
外的情緒影響。他買了一台筆記型電腦，自作聰明想說，既然沒辦法拿筆抄筆記，
就用打字的方式好了。結果根本來不及，老師講話的速度遠遠超過他的打字速
度。最後只好跟同學借筆記。
打字速度慢，是因為他只能用「一指神功」。他的手指雖然無法伸展、使力，
卻可以用手掌去敲鍵盤，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敲。滑鼠的部分比較難解決，因為他
完全不能用。幸好在醫院做職能治療時，發現了一個叫「軌跡球」的好東西。基
座上以磁力附著一個圓球，他只需要用手掌去滑動圓球，就可以達到跟滑鼠一樣
的功能。這樣一來，交報告就沒問題了。
考試的話，學校採取錄音的方式，通常看完考卷，別人是提筆作答；他是打開
錄音機，張口作答。這一點也難不倒他。講話是他的專長，雖然對著空氣講話剛
開始有點怪，幾次考試下來，他也漸漸掌握要領，即使面對機器，照樣侃侃而談。
正式復學後，還是遇到不少狀況，
上天彷彿要試試他的勇氣有多少似的，生活裡的不愉快一直接踵而來。跟班上
同學格格不入，的確令人沮喪，但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他又想起過去那段在醫院
消沉的破爛日子，不，他絕不讓自己再次掉進絕望的黑洞裡。
「要笑，要快樂，要興高采烈。」他對自己說，「李克翰，你是英雄，你很勇
敢，你一定辦得到。」一遍又一遍。
在從決定回到學校的那一刻開始，他就開始明白的告訴自己，他必須要擁有比
一般人更多的專長，這樣的他才能夠擁有更多的本錢與別人競爭，所以他開始積
極的去接觸所有與輔導有關的每一個層面，首先他開始與學校的盲生資源中心有
深入的接觸，在他大三那一年並加入了義務輔導?的工作，針對所有新進的殘障
學生做生活上的了解與學習上的建議，讓這些新進的學弟妹們可以很快的進入大
學生的生活，並且鼓勵他們除了課業以外，可以利用閒暇的時間發展自己的第二
專長，以及更多元化的人際關係，在這同時他也在無障礙發展協會擔任相關的服
務工作。
在2003年的五月一日對外正式發表他的第一本著作「醒來後的淚光」，這本書
的內容除了將他受傷後的心路歷程告訴大家以外，最重要的是希望能夠提醒時下
的年輕人，以及與他有相類似經驗的患者，能夠把握生命而且將自己的生命發揮
到極致，而不要輕易的被任何的困難給打敗，這本書出版之後的確也帶來了許多
意料之外的回應，除了報章媒體的採訪之外，最重要的是讓他有了對外演講的經
驗，在歷經幾場立志型演講之後，也更確立了他朝向諮商師這一途努力的邁進，
所以他便選擇張老師儲訓的訓練，因為他希望能夠在諮商輔導的領域上學到比較
專業的輔導技巧，以及開始有接觸相關個案的經驗。
從他開始進入這一連串計畫安排之後，他才真的發現原來自己要學的東西還有
很多，但是他想他並不會後悔他下的這個決定，因為他知道只要他肯努力，他的
將來一定會有不同於一般人的機會；目前的他即將面臨畢業的關卡，所以他希望
能夠再更進一步的進入相關的研究所，以提升諮商輔導的技巧；另外值得一提的
是目前他正積極的參與和學校合作發展數位電台的企劃，希望能夠將淡江大學對
無障礙資源教育的理念有更廣泛的途徑對外推廣，讓大家了解殘障人士無論在校
園求學或是在社會工作都是需要大家多付出關心的一群人。
一路走來，他真的覺得很辛苦，但是他知道他的條件不如一般人，所以他必須
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和一般人競爭，他知道只要他努力他就能更擁有自己的一片
天，因為他要讓他殘缺的身體，擁有比一般人更豐富的未來。
李克翰小檔案
出生：65年11月10日
兵役：已服役
學歷：永和國中、竹林國中、大誠高中、淡江大學公共行政系
經歷：中華民國無障礙發展協會志願輔導員
淡江大學盲生資源中心輔導志工
著作 醒來後的淚光（2003/05）
石門國中生涯博覽會演講講師
淡江大學生命教育課程演講
賢孝國中生命教育講座講師
仁德醫護專校身心障礙課程講師
創設淡江大學蝙蝠網路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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