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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專訪」林勝裕
視障和聽障交織的人生
中午時分,他沿著牆角,小心翼翼地緩步走向餐桌,我看著滿桌的水餃,問他:
「你要吃水餃嗎?」他沒理我,但雙手輪流在桌上摸索,眼看他就要碰到裝水餃
的便當盒了,我再問:「你是要吃高麗菜的還是韭菜的?」他依然默不作聲,當
下我偷偷環顧四周,還好沒人看見我的尷尬。過了好一會兒,他拉大嗓門嚷嚷,
「我的水餃在哪裡?」
初相識,我對他的印象並不好。
在七樓工作的他經常到我們四樓來,尤其午飯過後,他就坐在沙發上睡午覺,
他人緣似乎不錯,跟好些人聊天聊得很開心,經常哈哈大笑。
有一天,辦公室的弘和我聊起七樓「點譯工作坊」一位視障兼聽障的同事,他
家住台中,有一次到台北來上班,在車站他遇到一位好心的明眼人,幫他買票協
助他上車,司機人也很好,問他在哪一站下,到時他好提醒他,「我在台北的……」
話還沒說完,司機馬上踩煞車,「先生,我的車是要去高雄耶!」弘問我知不知
道發生了什麼事?「他聽不到,別人說什麼他就『嗯…嗯…』的,」結果他下了
車,叫了計程車返回車站,再搭車來台北。
我聽了鬆了一口氣,總算做對了車;不過弘的反應跟我不一樣,他嘆口氣說,
「這一定又花了他不少計程車費。」
弘似乎很喜歡談他的事,說他憨厚、老實,那口氣像是談自家兄弟,怕他被欺
負,但說起淵源,他們只不過是高中同學而已。
有一天,他又到四樓來,弘聞聲過去跟他打招呼,並介紹給我認識。
「他?怎麼會是他?」他顯然不知道我認得他,好高興跟我見面,我正要坐下
來時,他隔了一個空位給我,「你坐在我左手邊,因為我右邊聽力比較差。」這
下我注意到他耳朵掛著的「助聽器」,不知怎的,我突然一陣鼻酸,之前對他的
「誤會」也一筆勾消了。
「我呀,出生兩個月大就因為發高燒看不見,從此就沒看過這個世界了。」他
說話的聲音很大,那模樣像在跟我談別人的事。
他家隔壁有個按摩院,他從小在那兒打工,立志將來當個按摩師;他也愛唱歌,
常常主動要班上的同學集合練合唱。他人生重大的轉變在韋恩颱風來襲那晚,「不
知道什麼原因呀,韋恩颱風過後,我聽到別人的聲音都像手指捂住耳朵隔了一
層,慢慢的,別人講的話我幾乎聽不到……」他說,這個轉折讓他在畢業後的按
摩工作產生微妙的變化。
可,我不懂,為什麼聽不到不能當按摩師。
「因為容易被誤解。」他緩緩的說,話裡似乎包含著無數辛酸故事,我要求他
舉例說明,他果真說了。
「有一次客人叫我按輕一點,我沒聽清楚,以為相反,用力按,結果他翻身就
打我一拳。」
「有些客人來按摩會想跟按摩師聊天,但客人講的話我根本聽不到,客人就說
我沒禮貌,下一次不再找我了。」
「後來我跟客人坦白自己聽不到,客人就走到我耳邊用力喊,我感覺那像在罵
我……」他發出平緩低沈的嗓音,越說越小聲,彷彿害羞向陌生人掀開自己的舊
傷痕。
但我覺得自己的心也隱隱約約被撕傷,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癒合傷口的,我要是
他的親人,一定怨老天爺不疼憨人啊!
他沈默了好一會兒,好像傷口結了疤,不痛了,繼續說,「為了生存,我每天
留在按摩院留到很晚,有一次,終於有客人上門了,是喝酒喝得很醉的人,這時
按摩師幾乎都下班回家了,老闆就說,『這客人給你吧,反正你白天也閒閒的沒
生意!』我…也是有自尊…的,聽了會很難過呀!」
他始終沒說出口的是老闆口氣背後的語氣,那是施捨,一種很令人厭惡的東
西,而給予別人施捨的人總以為那是恩惠,我彷彿可以從這些小細節勾勒他老闆
的嘴臉,要是我,一定走人。
可是他很厚道,沒說老闆什麼,只說後來戴上了助聽器,不過客人稀少,收入
微薄,為時已晚,他想離開按摩界,但他心裡折騰的是,家有妻小,該怎麼辦?
有一天他把處境告訴弘,弘對他的事時有所聞,想助他一臂之力,剛好他服務
的「無障礙科技協會」即將成立「點字出版中心」,受訓半年後如果通過考試就
可以成為該中心的一員。
這個文謅謅的工作對他其實很遙遠,然而他卻動了心,「因為我的按摩技術再
好,聽不到也沒用,我必須再想一條出路。」
「點字出版中心」是把明眼人看的書轉譯成點字,轉譯過程最常出現破音字,
因為點字沒有字型只有字音(注音),我們明眼人的「我長(ㄓㄤˇ)」大了」,
在轉譯過程中可能被翻譯成「我ㄔㄤˊ大了」,所以受訓的重點是校對,其次才
是版面製作。
「我的老師很好很好很好,我第一天就愛上這裡,因為這裡的人實在太好了,
我的同事也很好很好很好,我原本以為自己不會通過的,但是他們幫我很多忙
呀,我就成為正式的工作人員,我做書給別人看哪,我以為我這輩子只能按摩,
沒想到我可以做書給盲人看呀!」他說得很興奮,簡直興奮得不得了,我順著他
的情緒往前推算,那時的他可能就是這樣憨憨的、拉大嗓門、一直說這好那好的,
一直說下去的吧!
旁邊的時鐘敲著一點半的鐘響,他說上班時間到了,要去樓上工作了,他帶著
興奮的心情離開,好像剛剛說了一場精彩的故事,而且以美好的結局收場。
不過,我聽弘說,剛開始他的程度和其他人有距離,指導老師也不看好他,但
他一心一意想學好,工作非常認真,經常很客氣的問老師,「我可不可以打擾你,
這問題應該怎麼做?」他一問再問,好學不倦,問到最後連老師都投降了,「我
真的被他感動了。」
他被錄用之後一直說感謝這人感謝那人,說他領到薪水後一定要請客,而且還
真把名單列出來,完全不像一般人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有一天,一位同事憂心忡忡的跑來找弘,「怎麼辦?林勝裕說要請客耶,他哪
有什麼錢呀?怎麼能讓他請呢?」弘瞭解老同學的個性,「你如果不讓他請,他
一定覺得你看他不起,可能會胡思亂想,我看,就順著他的意吧!」
請完客後他好高興好高興,像是了了一樁事;可是被請的人心情卻很複雜,因
為「點字出版中心」的經費有限,他的薪水不多,一個禮拜只工作三天,而且他
還有兩個小孩,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平衡自己的。
一個多禮拜後,有一天,很巧,我們一起搭電梯下班。
我用戲謔的口氣說,「你這看不到又聽不到的人,我倒要看你怎麼回家?」
他反問我:「你是說,從這裡走到站牌嗎?」
我說是呀!
這下反倒是他用戲謔的口氣笑我,「唉呀,這太簡單了啦,根本不夠看!」
那咱們走著瞧吧!
我們一起走出電梯,他打開手杖,大辣辣地左、右大幅度地點著地板,走著走
著幾乎走到馬路中央,我看了差一點暈倒,天呀,這傢伙,他以為這馬路是他家
開的嗎?
不一會兒,後面來了一部轎車,林勝裕應該沒聽到,繼續走,司機也很好心,
沒按喇叭,索性停了下來,還好只是巷子,車流很少;走到巷子的盡頭,他忽的
一聲,手杖轉個彎,打入地下道,打得一陣批哩啪啦響。我尾隨在後,跟著他下
了地下道、上了人行道,我往回一看,過個馬路大約只有五步路的距離,他卻繞
了一大圈,「我們這種人呀,都是找對我們最安全的方法啦!」
走到紅磚道上,他又忽的左轉,停住,「老闆,給我兩包雞蛋糕!」他轉身向
我解釋,「這是用聞的,聞到雞蛋糕的味道就表示這裡賣雞蛋糕,很簡單呀!」
我們繼續走,他說,「難,是難在下雨天,因為下雨天不能帶助聽器,因為助
聽器不能濕掉。」我恍然大悟。
「下雨天你怎麼辦?」我問。
「下雨天要靠很多方法解決,譬如用腳感覺地板,用鼻子聞周遭的環境,要用
你能夠用得到的器官去辨識,或者求救……」這部分他確實難以解釋,最後他拋
下一句話,「小姐,這種感覺你不會懂的啦,沒有親身經歷的人都不會懂的。」
我希望我這一輩子永遠都不會懂。
要過馬路了,這下沒有地下道,是求救的時候了。「現在真的需要你了。」我
攙扶著他走五步路左右的馬路到站牌等車,然後幫他看車牌,協助他上車,我想,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公車揚長而去,我突然鼻頭一陣酸,「天爺呀,這樣的人可不可以多給他一點
好運?」我心裡默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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