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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黑暗中的音樂會
文/吳銘豪
我與友人在傍晚七點抵達集合地點時,天色已暗。那是一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樓,行人從我們身旁匆匆掠過,街燈皆亮起,彷彿整座城市都在為夜晚做準備。只有我們即將前往的地方,與這些明亮的燈火完全相反。那是一場在全黑場地中舉行的音樂會,沒有任何燈光,沒有手機螢幕,甚至沒有任何影子。
參與的聽眾在報到處聚在一起興奮地聊天,但越靠近演出時間,笑聲便越收越小。工作人員提醒我們:「接下來,四人一組,會拉著同一條繩。進入後完全沒有光,請緊跟前一位,步伐放慢。」
當繩子被遞到我手上時,我一手握住,另一隻手去搭她的肩,我感到一種奇特的安定感。
準備就緒後,導覽員輕聲地說:「請各位準備囉,我們要往黑暗走了。」
我原以為這不過是句極為普通的話,但真正踏入那扇門的瞬間,我才知道那句話有多重。光線像被抽走般迅速消失,沒有漸層、沒有緩衝,世界在一秒之內從暮色變成絕對的黑。
我們與陌生人共組,四人排成一列,我仍保持著手搭她肩的姿勢。沒有視線後,觸覺變得格外敏銳,我能感受到她肩膀微微的起伏、呼吸的節奏,也會感覺到她偶爾的停頓,像是她也在適應這突然的深黑。
腳下的地板變得陌生,每一步都像踏進一個不確定的深度,我甚至覺得腳下的地板比平常更硬,每一次碰撞都清晰得近乎誇張。
耳朵開始在這片黑暗中尋找重心。有人呼吸,有人驚嘆,有人因緊張而輕輕咳嗽,有衣料摩擦的細聲,還有導覽員的細心引導聲:「慢慢來,地面都是平坦的。」
視障引導員的聲音毫無遲疑,他的腳步比我們穩定許多。奇妙的是,在沒有任何光的地方,他竟是唯一看得清方向的人。而我們這些平常被視覺支配的人,卻像初生的孩子般不停試探。
進到場地後,導覽員停下來:「我會依序帶大家到座位,請放鬆。我會碰一下你的手臂,不用緊張。」
他熟練地帶著我們轉彎、前進、再轉彎。那種被引導的感覺不是不自在,而是一種極其謙卑的信任,在黑暗裡,我完全交出了方向。當我坐下時,空氣彷彿也安靜了。
坐定位後,我緩慢伸手觸碰友人以測量距離,互相詢問:「還好嗎?」確保彼此沒有跌坐在地上。
沒有舞台燈光亮起,也沒有觀眾喧嘩。在這個空間裡,本來就沒有任何光。只有黑,完整而徹底的黑,像一條濃稠的布料覆蓋在整個世界上。
音樂就在這樣的黑暗中突然響起。第一個音像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又像在耳邊悄然落下。我無法分辨樂手的位置,也無法判斷舞台的形狀,只能感覺音符在空中擴散、迴盪、交織。
沒有光之後,聲音突然變得有重量、有距離、有觸感,彷彿它們不是在被聽,而是在觸碰我們每一個人。
我聽見弦樂像波浪一層層拍打胸口,聽見某個樂器在空中劃過一條無形的光線,甚至聽見友人在黑暗裡微微吸氣。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黑暗不是奪走了東西,而是把剩下的那些變得更清楚。
我不知道演奏者做了什麼表情,也不知道旁邊的朋友是否起了雞皮疙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坐姿。黑暗讓一切都無從確認,卻也因此真實得不需要確認。
每當一首曲目結束,我都會在黑暗裡輕聲確認朋友是否安好,偶爾也交換一兩句對剛才旋律的感受,像是在無光的空間裡彼此摸索,彼此陪伴。
當最後一個音符在空氣裡慢慢散去,全場沒有立刻鼓掌。所有人都像還浸泡在那片黑裡,還找不到返回現實的出口。
直到導覽員的聲音再度響起:「我們要重見光明囉。」光線重新出現時,我甚至有些不適應。原來亮度也會刺痛人,只是我們平常習慣得太深。
那晚,我們並肩走出大門,城市燈火閃得耀眼,我們看得見,不代表我們比較明白世界。而在完全看不見的地方,有些心裡的感受反而比光亮中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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