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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神之魔手」張兆青
文/陳芸英
圖/陳芸英、張兆青提供
兩年一度的「神之魔手」選拔,今年由六十一歲(民國五十三年次)的按摩師張兆青拔得頭籌。
我致電按摩院詢問採訪事宜,沒想到接聽的竟是張師傅本人。我十分意外。冠軍按摩師經營的店,想必應該有接線生或助理代接才對吧!他答應受訪後,一再叮嚀交通路線,感覺格外親切。
這究竟是一家怎樣的按摩院?
循著指引,我走過巷弄底端再轉過街角。抬頭一看,張師傅已站在門口迎接。原來這裡是一間個人工作室──一樓是住家,按摩區則設在地下室。
進門後,穿過一條狹長走廊。右側陽台擺滿綠意植栽,顯得生氣盎然。他請我換上拖鞋,屋內整潔明亮,陳設簡單樸實。茶几上放著一壺熱茶、一個馬克杯以及一碟小點心。
「這是我太太上班前為你準備的……」他微笑著說。
我順勢問:「您太太是明眼人還是視障者?」
他淡然回答:「明眼人。我是後天失明,那年我四十歲。」
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張師傅從憲兵士官退伍後,曾當過「裁剪師」。他自嘲書念得不多,只能靠學手藝謀生。三年後,服裝業大量外移至中國大陸,訂單銳減。他身為家中獨子,又背著房貸,一時走不開。恰好軍中學長傳來銀行招考駐衛警的消息,他具備條件,順利錄取。幾年後又轉至福利更佳的中央銀行,對這段轉折他很滿意:「公家單位嘛,有保障。」
然而,命運的陰影悄悄逼近。
民國九十三、九十四年間,他發現視力開始退化,看不清進出銀行的人影,連物體輪廓都變得模糊。他以為只是輪值夜班太累、睡眠不足,沒多在意。
其實他曾動念去醫院檢查,但心裡害怕萬一真查出問題,薪水優渥的央行工作恐怕保不住,全家都會陷入困境。於是他選擇忍著、撐著。
駐衛警和警察一樣,值勤時都配槍。某次打靶訓練,唯獨他的子彈打在地上。同袍戲稱「打地瓜」,極為罕見。主管見狀,關切地問:「你是不是該去檢查眼睛?」
檢查結果不妙,是糖尿病引起的併發症。他並不意外,因為父母皆為糖尿病患者。他依照醫囑開刀治療,卻仍無法挽回惡化的視力,便按公務人員法規辦理資遣。當時,他已在央行服務近二十年,離退休僅差兩年。
「怎麼會這樣?怎麼突然就看不見了?」家人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心情低落,一時難以接受。
「病人情緒本來就容易暴躁,再加上我脾氣不好,家裡的氣氛真的很糟。」張師傅回憶那段全家最難熬的日子。
直到某天,他轉著電視,看到大愛台播放口足畫家謝坤山的故事。那位畫家因高壓電意外失去雙手與右小腿,後來又失去右眼視力,卻依然活得積極自在,還娶妻成家。
張師傅深受震撼:「人家都能好好生活,我有什麼理由一直悲傷?」
他形容自己就像個孩子,從零開始,一步步學習自立。
不久,職訓單位上門詢問是否有意願學習按摩。他認為這是條出路,順利考取丙級按摩證照,人生翻開新篇章。
他的啟蒙老師是一位經營推拿館的阿姨。每當有客人上門,由他先為對方按摩。他有天賦,很快掌握訣竅——不靠蠻力,而是借力使力,透過身體的重心與姿勢帶動按壓,接著由阿姨收尾。阿姨一邊操作、一邊指導手法與力道。就這樣,在一次又一次的實作中累積經驗,逐漸打下基礎。
阿姨教他以推拿手法推開整塊肌肉;視障單位則訓練他以指腹精準按壓穴位。他將兩者結合,靈活運用「面」的推展與「點」的按壓,再依據自己對身體線條與觸感的理解,發展出獨特的風格,深受顧客喜愛。
三個月後,阿姨說:「你可以自己創業了。」
「我真的可以嗎?」「但我想試試看。」兩個聲音在他心中同時響起。
他先回老東家的福利社擺攤,十分鐘收費一百元。在這熟悉的環境裡,前同事都會主動打招呼、讓路,流露出關懷與體諒。「畢竟我已經看不到了。」他淡淡地說。
那是一種複雜的心情。他不希望別人出於同情而來光顧。做了一個多月後,福利社婉轉表示擺攤需要額外收費,他便順勢收攤。
想起阿姨曾說過他有創業的能力,太太提議:「不然,我們把樓下整理一下,就當按摩室吧。」
決定開業後,他開始思考店名。原本想用「輕鬆」,象徵讓人身心放鬆;妹妹則把「輕鬆」改成同音的「青松」──寓意堅韌、長青。
「青松養生保健筋絡推拿按摩」成為他職場生涯的另一個新起點。
那是民國九十七年。
沒有創業經驗,又不敢大張旗鼓,該如何踏出第一步?
某日經過附近熟識的麵攤,他靈機一動,主動詢問:「可以讓我貼張小廣告嗎?」麵攤老闆發揮敦親睦鄰的精神,熱心支持。於是一塊略顯突兀的按摩看板掛在麵攤旁,引起鄰居好奇。由於收費親民,陸續有人上門體驗。沒想到,靠著紮實手藝,這間小按摩室漸漸有了客源。
有位師姑膝蓋不便,蹲下後難以起身。經幾次按推改善許多,她驚喜道:「沒想到你這麼厲害!」那份助人的成就感,難以言喻。
另一位美髮師則大力推薦給同行,一傳十、十傳百,甚至有人從外縣市專程而來。許多回頭客常笑著說:「只有你能抓開我這個部位,別人都按不到。」
有一天,住家附近的清水祖師廟舉辦法會,邀請他為信徒按摩,三小時收費一千五百元。這次服務大受好評,透過口耳相傳,默默建立起好口碑,業績也跟著上揚。
之後他進修乙級課程。提起那段學習,他語氣充滿興奮:「一上課我就知道,這正是我需要的!」
乙級課程內容更深入扎實,涵蓋解剖學、肌肉功能與臨床病理分析等專業知識,透過客人的描述,能迅速地針對不同症狀找出問題根源,進行更精準的調理,許多客人按摩後都感覺氣血暢通。
老客戶笑說:「你手法不一樣了,學到新招了吧?」也有人感激地表示:「我在醫院治了一年都沒改善,來這邊按兩三次就好多了!」
張師傅搖頭:「不是我變得厲害,而是更懂人體構造了。」
他看著這間小小的個人按摩室──沒有明亮的燈光、沒有華麗的裝潢、沒有醒目的店面,外在條件的確不理想。「你看,還要走到巷子底,誰會特地進來?」正因為如此,他特別重視整潔乾淨,以及讓客人享受更好的技術與放鬆效果。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他向勞動局申請整修設備補助款。審查委員實地來訪時,張師傅親自為對方試按。「他整個人驚訝到不行,原本困擾很久的腰痛,按完鬆了大半。」他的技術無形中成了最有說服力的佐證,讓補助幾乎全額核准。
之後他參加勞動局的行銷課,其中一位講師正是當初的審查委員。課程談到網路行銷與 Google 地圖頁面,講師問:「你願不願意讓我把你的地址,當示範教材?」張師傅欣然同意。他的按摩室也正式出現在 Google 地圖上,成了被搜尋得到的地標。
得知勞動局再次舉辦「神之魔手」比賽,他抱著「比賽對我有幫助」的心態報名;一方面可曝光、打響知名度,另一方面也想透過比賽證明實力。
第一屆他進入決賽,但只拿到優勝,未進前三。
「我不甘心,但沒放棄。」第二屆一公布,他立刻以個人名義報名(有些人則代表工會或受雇晉用的企業參賽)。
這次初賽共一百二十人,先選出四十人進入複賽,再進一步較勁選出十人進入決賽。總決賽由四名專業評審評分,每人抽四個部位,依序操作。
頒獎從第四名開始。主持人宣布的殿軍不是他,季軍也不是。他與一位代表華碩的參賽者互相打氣:「冠軍不是你就是我。」兩人在台下聊天打氣的情況,甚至被主持人直接轉述調侃。
當亞軍名字被唸出來時,張師傅知道,自己就是冠軍。那瞬間,他興奮得忍不住大聲歡呼。
二十多年的按摩生涯,他等到高光時刻。
得獎的消息在按摩界迅速傳開,許多顧客也在網路上給予五顆星評價,並發表被張師傅按摩之後的心得。
有對每週固定報到的夫妻稱讚他技術爐火純青,每次按完都全身舒暢;也有客人說他「不計較時間」,會依身體狀況調整,不會時間一到就停手。另一位十多年的老顧客分享,身體有任何不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張師傅。曾因雨天摔車傷腿,到幾家醫院都無效,最後回來讓張師傅調理,雖不是立刻痊癒,但很快能重新走動。這位客人最後還開玩笑說:「我講這麼多,你還不快去預約嗎?」
面對這些讚美,張師傅很謙虛:「我的工作是用專業安撫客人的身體。不只是按痛點,而是讓他們真正放鬆。有時客人情緒低落、焦躁,甚至陷入憂鬱,我也會耐心傾聽、給溫和建議。當他們覺得被理解、被照顧,自然願意回來,也更信任你。」所以他的客人大都「一試成主顧」。
訪談結束,張師傅親自送我到門口,我連忙道謝,他說:「我平常也是這樣對待客人的。」
張兆青「神之魔手」的榮耀,使這家隱身巷弄的個人按摩工作室,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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