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王靖勳打造非視覺藝術天地
文/陳芸英
圖/王靖勳提供
曾經有一陣子,網路社群流行用數字代替自己的名字。王靖勳因小時候有兩顆凸出的門牙,看起來像隻可愛的小兔子,就取22號,英文two two;後來學生稱她「兔兔老師」。
「兔兔老師」來頭不小,從美術第一志願的復興美工畢業,踏入社會都從事自己熱愛的設計與插畫工作,包括國際時尚服飾品牌公司、知名出版社……然而,職場生涯正值巔峰之際,某日突然視力模糊,眼睛出現血絲,花一年多的時間診斷為一種免疫系統失調,異常攻擊全身的「原田氏症」。
她才26歲。
這項罕見疾病副作用多,發生在靖勳身上的症狀除了反覆發病就是大量掉髮。那一天在浴室,順手一抓,髮絲散落一地。媽媽買了強健頭皮保養品,沒想到每況愈下,頭頂逐漸變得光禿,她坐在馬桶上哭了起來。媽媽一看,狀況不妙,默默地清理浴室。頭髮越來越少,母女心一橫,到住家附近的家庭美髮店剃髮,負責「操刀」的是從小看她長大的阿姨,眼看著鄰家漂亮女孩秀麗的長髮瞬間成了光頭,難過得無法言語。
她辭去工作,內心極度恐慌,在家治療期間常胡思亂想。「我在心裡吶喊:為什麼老天爺要剝奪我的眼睛,看不到我究竟要怎麼畫畫?」對於參與過多次畫展的她,失去視力宛如被判死刑。「我怨天尤人,嘗試自殺,但想到媽媽,我中斷了這念頭。」媽媽帶她買假髮,以便出門用。
治療之路歷經多次大手術。
現已過不惑之年,回想十幾年前往事,宛如昨日。靖勳說,視障初期雖在家治療,但心裡仍放不下繪畫。她靠著學生時代奠定紮實的電腦繪畫基礎,試著透過色彩編碼,精準抓出數值(百分之10是淺紅,百分之百是飽和紅),以此調整顏色,畫出一幅幅插畫,並發表於網路社群平台,進而結識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意外找到新天地。
他們從交流到市集擺攤,最大宗的是文創商品,包括筆記本、書籤、T恤……弱視的藝術工作者令人驚豔的作品獲得不少業界的青睞,合作機會接踵而至。
不過「弱視」的標籤帶來隱形壓力,甚至自卑。例如前往廣告公司的路上,內心充滿糾結與掙扎;對客戶做簡報時,動作的確緩慢,雇主也覺得怪,幸好進入主題,不知不覺侃侃而談,「我希望靠作品證明自己的實力,當我交出不錯的成績,對方才知道作者是重度視障者,我期望客戶發出『哇!』的聲音,真沒想到實際狀況如我所願!」
她證實專業可以戰勝視覺,因此在朋友的推薦下參與台灣知名的廣告公司——奧美旗下的合作案,其中的肯德基設計獲得廣告界4A(又稱金手指獎,類似演藝圈的金馬獎)的殊榮,這個獎項打響了「王靖勳」的知名度,接案的產業更為寬廣。值得一提的是,可口可樂125週年瓶身設計也是出自靖勳之手,目前收藏於可口可樂博物館。
接案讓她重新燃起工作活力。身價水漲船高,終於不必為五斗米折腰,可以選擇有興趣的項目了。
可惜好景不長,兩年後再度開刀,視力更差,休養期間,新秀紛紛崛起,目前視力僅剩微弱光覺,接下的都是小案子了。
心情影響創作,連顏色都變黑。她回憶某次受親子活動之邀帶來的衝擊。
小朋友說:「媽媽,妳看,這裡有兔子耶!」家長一看,馬上把孩子拉走,「這個好恐怖,我們不要看!」這幅畫描繪一隻殘缺的兔子,眼睛被刺一刀,嘴角流著血,身上裹著紗布……真實地反映當下內心的痛苦與恐懼,沒想到卻帶給別人同樣的感覺。這才驚覺,自己的繪畫出現不少邪惡搞怪的元素,其中一幅骷髏頭,著上很重很深的顏色。
那是2016年之前的事。
2016年是最壞的一年也是最好的一年。這一年她的視力急遽惡化,同一年她聽了一場弦樂演奏。樂手拉出的曲子,時而緩慢悠揚,時而蕩氣迴腸,時而激昂澎湃……拉弓摩擦出的顫音,如泣如訴,彷彿演奏出她內心的聲音,靖勳壓抑已久的情緒瞬間得到釋放,淚流不止。這場音樂會療癒身心靈,她想,何不拋開視覺,讓音樂與繪畫結合?
「我認為每個心靈線條都有相對應的顏色,這是音樂會帶給我的啟發。」像綿延不絕的弦樂帶點哀傷,對應的顏色較為沉重;蕭邦曲目多為輕快節奏,顏色較為明亮;搖滾樂顯得跳躍,線條該有些動感……從不同的演奏樂曲尋找繪畫靈感,畫風隨著轉變。她在一次個人畫展中受到媒體的注目,電視台為她做了大篇幅的專訪,「王靖勳」再度竄紅。
重新出發,她展開多元創作,像是海報設計、樹林高架橋下的舞台空間美化、擔任非視覺藝術講座老師……並開啟美術教學之路。
然而,看不到的老師怎麼教學生畫畫呢?尤其是視障生。靖勳決定接受挑戰,策劃一系列非傳統藝術繪畫課程。
雖然先天盲的學生不曾看過顏色,靖勳認為創作不該受限。除了視覺,還可以透過其他感官,以觸覺為例,在啟明學校的其中一堂課,她拿出一塊折成波浪形的硬紙板不斷搖晃,想像發出海浪的聲音,當學生觸摸出凹凹凸凸的曲線,「這就像海洋的藍色。」學生「玩」過這張紙,就不再抗拒,也認識了藍色。
黃色呢?她挑選光滑的鏡面紙,它明亮乾淨,成了「柔軟」的象徵;紅色給人溫暖的感覺,她挑選不織布。「紅色讓你們聯想到甚麼?」有位學生竟忍不住擁抱它,脫口而出,「我愛爸爸,我愛媽媽……」靖勳以這些方式引導孩子們感受顏色。上課之前,桌上都有「工具杯」,它們各有相呼應的符號,分別代表紅、黃、藍三種顏色,不同的課有不同的媒材,包括黏土、輕質土、布、壓克力板……有一堂課使用輕質土,由於質地輕軟,同學說,摸起來像棉花糖;有同學捏出葉子、果實裝點一棵樹;或者把藍色的紙撕成很多小小的碎片,黏在紙上。
她的繪畫課還結合味道與植物,藉由嗅覺引導大家認識顏色。橘色是香甜的佛手柑、綠色是清涼的薄荷、紫色是芬芳的薰衣草……有人想畫出綠色的田野,遍地的薰衣草森林,教室空間瀰漫各種大自然的香氣。那一次的媒材是帆布,有人把個性融入其中,「我是個黑白分明的人,只要黑、白兩色就好,可以嗎?」當然可以,藝術毫無框架,可任意發揮,反而激發他們不同的創意。志工從旁協助,作品即成品,下課後每個人都擁有獨一無二的手提袋了。
「我從來不評價學生的作品,因為藝術沒有標準。」相對於一般學校的美術課對於學生的畫風、構圖、技法有多方指教,無形間形成一股莫名的壓力;靖勳的課讓他們覺得開心、有趣、好玩,所以非常受歡迎。
「兔兔老師,把你的手伸過來,我帶你摸我的畫。」那幅人物畫以毛線替代頭髮,令她驚艷不已。「兔兔老師,你過來啦!」有些學生只是期待跟她互動……教室裡,「兔兔老師」之聲此起彼落,充滿著輕鬆愉快的學習氛圍。
「兔兔老師」用畫畫為學生展開新視野,也為自己的人生添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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