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從航空業主管到按摩師,曾亭瑜坦然面對
文/陳芸英
圖/陳芸英、伊甸基金會提供
如果你曾是外派到國外的主管,因故成為視障者,會回到老東家當企業進用的按摩師嗎?
在長榮航空任職超過26年的曾亭瑜,放下面子問題,選擇直接面對。
出生於高雄市的曾亭瑜畢業於逢甲大學經濟系,畢業後,進入長榮航空擔任地勤人員,主要業務為航空、貨運、現場運務;工作地點為桃園中正機場(後改為桃園機場),2年後因職務調動至高雄小港機場,2004年回桃園機場貨運部門,沒多久升為副督導。他曾經長期支援澳門機場,2012年底被調派至印度新德里機場擔任機場主任,隔年升副課長。
印度的工作開展不易,新德里的業務困難重重,除了適應新環境還要克服特別的英文腔,他耗費大量心力,不到3個月就瘦了12公斤,頭髮一片灰白,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就在返台前7個月,某日進辦公室打開電腦,螢幕竟分成兩塊,一半清楚一半模糊。年輕時他曾到眼科就診,醫師提及他有「視野缺損」的問題,那時他並不以為意。這下,過去的陰影一陣襲來。
這一天來得並不突然。自2011年女兒出生後,視力有逐漸減退的狀況。
亭瑜立刻返台就醫,門診的老醫師推薦他看一位視網膜專家。醫師做完全面檢查後向亭瑜說明,此症狀為視網膜色素細胞病變,也就是俗稱的夜盲症。「你在感光層的色素細胞開始老化,視力會慢慢地關起來,估計還有10年就看不到了。」
亭瑜問:「有沒有甚麼辦法可以挽救?」
醫師說,「這情況不可逆。」不過提供一個延緩方式,就是吃高單位劑量的維他命A,但副作用將造成肝功能非常大的負擔。他的肝臟不好,只能作罷。
亭瑜雖然恐慌,但印度仍有許多待辦事項,長官們信賴他,他再回到新德里,直到2016年8月返台。
2017年到2021年這段時間,他任桃園機場辦事處擔任副課長一職。
他記憶猶新,2021年7月10日晚上6點,他坐在位置上正審核假單,不自覺地轉頭一看,「我永遠記得那個畫面,一片白霧狀,所有的背景、物體、人都變得模糊不清,我暗自想,這一天終於到了,我的視力大限已至。」
再過1小時就要下班,這短短的時間內,焦慮、恐慌等負面情緒在心底發酵。白花花的狀態持續著。他放慢腳步走固定路線,只想趕快回家找太太商量。夫妻討論先辦理留職停薪;由於申請流程需要時間,定9月初生效。
上班的最後一個月正是疫情嚴峻之際,航站首當其衝,曾有其他航空公司確診人員至他的辦公場所,導致亭瑜與一群同事被隔離兩個禮拜。返回公司,他正式留職停薪。
接下來的日子,他整天枯坐在家,任憑思緒亂竄。
「我想過輕生,但我習慣用經濟考量事情,我覺得這個成本太高了,我父母還健在,對他們的衝擊太大,現在不是時候。我覺得逃避與面對之間,面對不一定最難受,轉身也不見得躲得過!」於是很快調整步伐,按部就班,先申請身障手冊,接著伊甸文教基金會的社工登門拜訪,提供相關建議和資訊,他開始接受一連串的輔導。
關於視障就業職種很多,亭瑜選擇按摩。但當年桃園市並未開辦按摩職種,另外,也有視障者從事電腦培訓,然而取得證照需花費2到3年,而當時他跟太太(現為前妻)的關係已經出現裂痕,想趁機分開一段時間,便毅然決然離開桃園到新莊盲人重建院上按摩職訓課程。
留職停薪原本只預設半年,但因決定參加按摩職訓課,所以他在2022年2月提出退休。
2022年3月14日他到重建院報到,同年底取得按摩丙級證照,接著應徵桃園機場二航廈按摩小棧的工作。
這個選擇引來朋友一些質疑。
為什麼到原單位?他回,「因為桃園機場是我最熟悉的環境,而且這裡收入高、小費也比較多。」
至於身障者企業進用,經由桃園市勞動局媒合,他也到長榮航空擔任按摩師,只是身分不再是該公司的主管,「沒有面子問題嗎?」
這時他已經看不清楚了,不知道別人是否投以同情的眼光。不過曾有位認識二十幾年的老同事一坐下來就問,「你怎麼變成現在這樣?」亭瑜不改硬漢作風,堅持自己的價值,反問對方,「我變成怎麼樣了?」
華人社會,面子代表身分、地位、擁有的社會資源……亭瑜顯然拋諸腦後,「你很清楚我的作事風格啊,我在什麼位置就做什麼事,更何況我已經是退休人士了。」
對方聲音一沉,竟哭出聲來,「你按到我的淚腺了。」
他們從年輕就在長榮航空一起打拚,經歷很多國際大事,包括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2001年911攻擊事件、2003年台北SARS(飛出去的班機,空服員比旅客還多)、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2020年新冠疫情……在任何前述事件發生時,他們完全無法預估未來會變得如何,這裡有很多屬於他們的故事,彼此間也有革命情感,只是景物依舊,人事已非。
老同事沒想到,亭瑜雖然視力不好,內心世界竟如此平靜,那把眼淚應該是對亭瑜的敬佩吧!
為了緩和氣氛,亭瑜很快轉移話題,問起他女兒的近況,這時才像跟老朋友敘舊般,多了些溫情,原來他女兒也進了長榮航空。
過不久,一位年輕的女生過來按摩,開口便說,「叔叔,我要跟你相認一下!」亭瑜親切的跟晚輩閒話家常,談笑風生。
亭瑜回憶在新莊盲人重建院時,某主管說過一段令他印象深刻的話。「我們還是要繼續辦按摩訓練課程,因為這是最快讓視障朋友獲得經濟資源的職種。」對亭瑜來說的確是,從事按摩幾乎使他在經濟上無縫接軌。
話鋒一轉,亭瑜說起在航站工作的好處。他的女兒趁暑假去加拿大遊學,他特地去送機,直接送到登機口。同行的同學非常驚訝,「哇塞,妳爸爸好酷喔!」看女兒一副驕傲的模樣,為父的亭瑜很欣慰。
下班後,他充分利用時間,大量上網涉獵各種資訊,為的是與按摩的客人交流;此外他以舉重健身,期許自己以充沛的體力服務客人。
由於之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關係,與外國旅客的語言交談較為順暢。他的英文好,還懂俚語。有次跟客人聊開了,分享最近聽到的一段脫口秀,「哎呀,我真的是不會做菜,因為廚房是個危險的地方,它有刀、有火、還有油鍋;另一人問,你覺得還有哪個地方有這三種配置?答案是地獄。」語畢,客人哈哈大笑,覺得他是個幽默風趣的按摩師。還有位旅客當天覺得不過癮又再回來找他按摩哩!
他曾遇到一位來自福州的小女生要去西雅圖,經交談發現,她的父親與亭瑜同齡,雙方交談頗感親切。
還有一位高冷氣質的女孩,面無表情,難以親近,似乎身上扛著無止境的壓力。亭瑜若無其事地說了些笑話,按摩結束,女生站起來,帶著微笑,點頭示意,感覺她變得輕鬆愉快了。
其實亭瑜不是個外向的人,他甚至認為自己木訥、口拙;視障後喜歡與客人聊天全是因為工作需要。這種轉變他覺得不錯,至少藉機提升表達能力,開發潛能。
聊得來的客人問起他的經歷,亭瑜願意敞開心扉,訴說這段起落;因為那是獨屬於他自己的人生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