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聆聽失落
文/陳芸英
所有的感覺在飯後散步時,全都竄了出來。
雅惠問,「可以慢慢的走嗎?」
這時我才注意到陪伴她的導盲犬塔希已經老了,「牠走得很慢,但很努力想把我帶到我要去的地方……」後面的音就哽咽了。
我的心情也很糟。剛辦完母親的告別式,冷風颼颼,走在路上,旁邊一對母女正討論晚餐要吃的火鍋料,「媽,金針菇要多買一點喔!」沒想到這麼輕的一句話,竟重重的打擊我,突然的兩行淚倏倏落下,我躲到街角啜泣,哭得好傷心。幾個月前,我也像這女孩一樣牽著媽媽的手,然而,現在已經失去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了。
當下我想到雅惠。這些年,只要心裡過不去,都會想到她,想她十幾年前的一場實驗爆炸,燒傷顏面喪失視力,這樣的傷痛是怎麼挺過來的;她內心應該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才能走到現在吧!
我們初相識時她剛擁有塔希,當時談論的話題是導盲犬。不過我對她的第一個印象是開朗的笑聲,她很愛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帶著笑容,即使專注聆聽,臉上仍漾著笑意,那笑聲掩蓋雙眼凹陷和皮膚移植所產生的皺折。我心想,遭受如此人生巨變的人怎麼可以這樣的笑?
那是一個清新明朗的早晨,她從新店的山上騎摩托車到學校。藍天白雲,陽光灑下,照亮她的青春。當時她二十三,念碩一。停妥車,她急步進入實驗室,不幸在後來就發生了。
爆炸瞬間,她感覺全身灼傷,又熱又痛,但意識清楚。她聽見救護車的長鳴,聲聲尖拔……記憶中的下一個畫面是躺在醫院裡,周圍盡是別人談論自己的聲音,「她好可怕喔!」「她的臉怎麼這麼恐怖。」
她輕輕的下一個註解,「人生嘛!就是會遇到意想不到的事啊!」語氣似乎看透一切,實際上卻不然。
一開始,她只能走出去五公尺,得到一點自信,再往前走出去十公尺、十五公尺……同時復健的顏面燒傷也一樣,原本不敢出門,接著走到外面待一分鐘,趕緊躲回家,再出來待兩分鐘、十分鐘,逐漸走到門口試探別人的眼光,「其實我很想逃,但如果現在不面對,以後就更難,反正也不會更慘了。」
我問她多久才真正走出傷痛,她說,從來不曾丈量那段療癒之路。不過她形容復原過程像爬山,從墜入的谷底逐漸爬到山頂,這時很有成就感,並發現山上風景不錯,再往下看,一切變得雲淡風輕。這些年來她不曾與人爭執,連帶的態度也多一些寬容,這是傷痛帶來的力量。
後來她種了眉毛,做了雷射和臉部整形,現在人家看她的臉都說是「豆疤」呢!
在人行道上,雅惠偶而與路人擦撞,她很有禮貌的欠個身,「對不起,你沒怎樣喔!」對方本來不以為意,但抬頭望著她,再看旁邊的導盲犬,驚訝的回,「沒沒沒,你要小心喔!」
途中遇到一隻狗,塔希卻步了,躲在雅惠後面,原來牠曾被流浪犬攻擊,陰影猶存;我想起雅惠在餐廳上廁所時,塔希也跟著進去,因為怕看不到主人,所以雅惠央求自己的父母當塔希的收養家庭,這麼一來她才能安心。(導盲犬大約工作至十歲左右退休,使用者的親友有優先權收養導盲犬。)
其實雅惠也面臨另一個難題,因為九歲的塔希即將退休。七年多的相偎相依,我可以想像沒有導盲犬的日子她可能遇到的挫敗。「你擔不擔心?」不,過去十多年的日子,她接受了成千上萬隻陌生的雙手,他們帶來的關懷,讓她有足夠的勇氣去相信一個人的生活依舊美好;就像剛剛那位路人親切的問候也能溫暖她的心一樣。她說,痛苦不會糾纏人心太久,相信我很快又會恢復正常作息。
這條路很長,我們跟著塔希亦步亦趨,牠累了就停,牠跨步才行。我們都沒想要休息,也許都想靠走路稀釋自己的情緒吧!
這幾年來,雅惠的特殊經歷讓她成為很多人的心靈導師。其實那一晚,她沒安慰我什麼,頂多回憶過往,聊聊近況。我不知道她哪一句話拯救了我的失落,微風輕送,忽然覺得整個人融入晚風,我彷彿就痊癒了。
我覺得她出現在我生命裡是告訴我一個道理:我們的那一顆心啊,比想像中堅強;別怕痛,痛得越深,韌性越強,一切都會過去的。
備註:本文原刊載於2016年1月號聯合報「唯有愛,無障礙」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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