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一個人的生活
文/陳芸英
她說,「如果你願意幫忙清腸泥,我願意請你吃晚餐。」
「成交。」
日期早在一個禮拜前就約好。喬慧出門都以復康巴士代步,當天不訂車,這對她規律的生活也算一件大事。
下班後,我先陪她到超市買食材。
我們當同事十餘載,認識初期我曾陪她去練舞,現在她的舞技比起當年不可同日而語。今年的尾牙,就由她優雅的國標舞揭開序幕。喬慧隨著舞伴翩翩起舞,每一步都穩穩地踩在節拍上,還登上新聞版面呢!
回到她住的套房,我們開始為晚餐忙碌起來。
這間套房不到十坪,進門的右邊是浴室、左側是廚房,接著是臥房,最外面是陽台。
她洗菜時轉頭對我說,「這裡」可以練基本步伐……「這裡」指廚房和浴室間只容得下兩個人的走道,我試著轉一圈,狹隘的空間根本無法伸展;然而這限制反而有助於「走直線」,她前進後退走幾步,還真不容易走歪哩!
她主動提起自己的缺陷,「那是天意。」高二那年,喬慧因腦瘤開刀,導致雙眼失明、一耳失聰還有顏面神經麻痺,她在家裡躲了十幾年;和她交談,我得附在她左耳「高聲慢語」,否則以一般對話的音量及速度,在她聽來,猶如失磁的錄音帶。
平日在辦公室,我們很少交談。今天難得談心,她說,明眼時代夢想學攝影,怯於跳舞,反而失明後膽子變大,敢於接受挑戰,竟從舞蹈中得到救贖。
我問她,「怎麼看待自己的人生?」雖然我問的每一句話都得重複三四遍,卻製造了聲響;如果我不在,這空間將多麼寂寥,想到這兒,我不知不覺的多話,企圖讓這房間熱鬧起來。
她說,殘障初期迷惘很久,「我這樣的人能做甚麼呢?」她常自問,最後心裡理出兩個答案:一是自我了斷,一是重新振作。她想開了,選擇後者,「我要工作,好好生活。」她說話本來就慢,這句話說得更慢了。我充分感受到她話裡蘊藏的力量。她進入職場那年,我們剛好巧遇,算是有緣。
多年來,我凝視她的角度永遠是腳步。她學舞學出興趣了,原本只想找個動動肢體的休閒,不料愈學愈邁向專精細緻,一路接受新挑戰。舞蹈是她人生的分水嶺,因此翻開人生的另一頁。
做菜也是新的學習。她介紹改裝過的流理台,為了安全考量,全使用電器用品。電磁爐、電鍋放在開放式的抽屜,要用時才拉開,一點都不佔空間。
喬慧的三餐都自己煮。她先將鮭魚抹上一層薄鹽再蓋上錫箔紙,進入烤箱,隨後移兩步到水槽旁,一片片清洗A菜。
接著她燒熱一鍋水,在水中放點鹽,手掌擺在鍋上感覺掌心發熱了,這時小心翼翼地放進金針菇,然後瀝乾水分,倒進中型碗,舀一點麻油調味,「涼拌金針菇」就大功告成。我看了起鍋的第一道菜,沒有虛飾,簡單得教人驚豔,試吃一口,那幾滴麻油把味道都提了出來。
下一道燙A菜時,她遇到了困難。原來平常一個人放半把青菜綽綽有餘的鍋子,我們兩人煮一把差點塞不下。這鍋子好小,就手掌大,難怪有朋友說像小孩玩扮家家酒的玩具。
她喚我把蝦仁放進電鍋裡蒸,蒸好放涼,以豐富事先準備好的馬鈴薯沙拉,蝦的湯汁則倒進A菜增添鮮味,另加一小匙橄欖油,再拍一些蒜末相拌,「總覺得最簡單的料理,最能留住食物的原味。」這是她的飲食哲學。
我們吃飯的餐桌位在廚房與臥室交接處。
我掃描餐桌的菜色,烤鮭魚、馬鈴薯沙拉拌蝦、涼拌金針菇、燙青菜……人生就是各種滋味拼湊出來的,今天明白得更徹底了。
我們邊吃邊聊,很多視障朋友嫌煮菜麻煩都選擇外食,但她說,清洗靠的是觸覺,菜新不新鮮也摸得出來,雖然麻煩但不是做不到。
窗外雨聲答答,天雨天晴她各有不同的心情。她聊起冬日的一個豔陽天,一早拿棉被到陽台曬,傍晚收拾棉被聞到了陽光的酥香,那是當天她最快樂的一刻。聽來平淡的日子卻很雋永。
吃飯的當下,我無意間發現她手中帶著小米手環,原來聽力不好的她仰賴「震動」輔助經常沒聽見「來帶」的困擾。我突然想起一句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正適合形容今天我看見的喬慧。
離開前她禮貌性的問,「今天吃得滿意嗎?」
我說,「這一餐真好,沒什麼比得上。」
備註:本文轉載自聯合報繽紛版十一月份「唯有愛,無障礙」專欄;同時也將刊登在明年的《講義雜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