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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芸英
這幾天都是冷颼颼的天氣,從溫熱的被窩起來,的確需要經過一番掙扎。然而,一到寬寬參加「資優數學營隊」的集合地,熱哄哄的氣氛立刻驅走寒意。
她鶴立雞群的跟其他家長站在外圍,後來工作人員說可以進去,她便呼喚兒子的名字,「寬寬,寬寬……」;我猜這種不大不小的孩子,一定不喜歡媽媽在大庭廣眾之下用這種方式跟自己互動。
昀芝如願地站在兒子旁邊,雙手掛在他肩上,一起聆聽工作人員的指示;不一會兒,小朋友魚貫進入巴士,其他家長尾隨而去,現場空蕩蕩的只剩她一人。
這時站在五公尺外的我開始移動腳步上前跟她打招呼;由於她難得北上,我們約好一起吃早午餐。
昀芝是我工作上認識的朋友,熱愛閱讀,擅長寫作,得過很多獎,目前在國中教書。
她問我現場的情況如何,於是我敘述當前的狀況給她聽:那些家長的腳步停在巴士外,隔著窗戶與小朋友揮手道別。至於寬寬,也許知道母親無法凝視,眼神始終在前方。
失明之後不能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目送」。每當讀到文學作品出現的遠望,她總要咀嚼再三;那種透過視力延伸出去,人越走越小,讓她多了朦朧與淒美的想像。
其實他們前一天就到台北了,母子兩一起參加路跑,兒子在寒流中擔任陪跑員。跑完全程,昀芝的感覺不是筋疲力竭,反而澎湃激昂。他們聽聞台北下雪,特地選搭摩天輪,以便鳥瞰台北雪景。「我兒子看到好幾座山披著雪,超級開心,」她臉上漾著滿足的笑容,說的每個字都像跳躍的音符。
這時,服務生過來點餐了。十幾種套餐,我們竟然點上同一套哩。
我問她,兒子知道自己的媽媽跟別人不一樣嗎?
她肯定的點點頭,順口說起一樁舊事。
那年,失明初期的症狀已經浮現,但她提醒寬寬,別跟阿嬤說,免得老人家擔心,他小小心靈知道「媽媽看不到」是禁忌。
有一天,她在房間跟先生討論失明的事,這時兒子進來了,假裝玩玩具,不肯走,大人的談話只好終止;兒子支支吾吾的問,「為什麼你們不說話了?」她想試探兒子是否聽到甚麼,兒子回,「我以為你們要說『上面』的事……」
「『上面』是什麼意思?」兒子指著她的「眼睛」,不敢說出關鍵字,便以「上面」替代;昀芝很心疼,寬寬的情緒也起了波動,先是抽噎,後來放聲大哭,她忍不住撫摸兒子的臉,手上卻盛滿淚珠。當時他才六歲,正是需要被呵護的年紀啊!
視力像流沙般慢慢的消失,母子面對面,中間彷彿隔著一層濃霧;沒多久雙眼全盲,什麼也看不到了。她十分沮喪,「我最怕忘記兒子的臉……」我懂她的憂傷,就像很久沒彈鋼琴,手指也會忘記節奏。或許她想把兒子的臉藏在心底,但無情的歲月會靜悄悄的偷走腦海中的影像,與記憶擦身而過;她的話斷斷續續,講不下去,哽咽了。
昀芝身高一七零,剪著俐落的短髮,聲音低沈。過去即使談起失明都不曾掉淚,但提到兒子就不行;我聽了特別感傷,默默為她遞上面紙。
那頓早午餐,我們聊得很深刻,互相傾聽對方的心事,也趁對方講話時吃東西。昀芝的飲食訓練極好,刀叉並用,將食物有次序的由外往內、由上往下推到一個角落,聚集、盛起、入口。她的盤子潔淨如白,沒有多餘的菜渣,相較於挑食的我殘留不少紅蘿蔔絲和野生菜,形成強烈的對比;這讓服務生收碗盤時,在她身上多停留幾秒。
我在心裡讚嘆,她,總是有辦法做得比一般人好。
失明後,昀芝帶著兒子積極從事各項活動和競賽,例如路跑、走秀、學非洲鼓、參加文學獎領獎典禮……她自我勉勵,要給兒子不一樣的生活體驗。
多年來,他們已經找到愉快的生活模式;像去年兩人就去日本旅行,十歲大的兒子需要媽媽陪伴才能出國,媽媽需要兒子協助才能成行。那一趟母子都玩得非常盡興;我覺得昀芝成功地挺過失明可能造成的悲劇,創造與兒子之間共同的回憶。
用餐結束,我目送她離開。望著她逐漸消失的背影,我忍不住關心寬寬的人生。他有這樣的盲眼媽媽,是失去比較多還是獲得比較多?
昀芝以黑暗為底蘊,為兒子拉出一道光線,開啟他不同的視野。這是一般明眼媽媽無法給孩子的。
備註:本文轉載自聯合報繽紛版四月份「唯有愛,無障礙」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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