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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蝟的愛

文/朱芯儀(諮商心理師)

是什麼?像什麼?
草叢輕輕振動了一下;
稀稀稀,簌簌簌,
裡面躲的是什麼?

圓滾滾,轉啊轉,
紅通通的好奇大眼睛;
毛絨絨,手牽手,
兩隻白兔一蹦一跳的前行。

冷颼颼,一陣陣,
白兔緊緊相擁;
依偎著,摩梭著,
就這麼擁抱在一起。

結霜了,飄雪了,
是什麼使他們不安的扭動著;
用力的,拉扯著,
他們喊叫著卻仍緊緊相擁。

「請問是芯儀老師嗎?你好,我是怡潔媽媽,是我的朋友推薦我來找你的,他以前被你諮商過,你記得嗎?」

怡潔,今年二十五歲,從小父母離異,與母親相依為命,互相扶持的面對身心的挑戰。青春期的紅斑性狼瘡,讓她全身劇痛,必需常到急診室打止痛針才得以入睡。隨著免疫系統的自體侵襲,一年前,病情漫延到了眼睛,白血球以為視神經是侵入者般的不停攻擊著,最後,她失明了,而母女之間的惡夢也拉開序幕。

「芯儀老師,我是怡潔媽媽,這是怡潔。」不情願的怡潔說了聲「嗯」,算是打了招呼。

「不好意思啦!她心情不好,她本來不是這樣的啦!」

正當媽媽想解釋時,怡潔突然大聲咆哮:「還不都是妳,我不是說我不要來嗎?妳自己來就好了,說什麼等下請我去吃大餐,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子啊!」

「不要這麼大聲好不好?妳以為這是妳家啊!怎麼我會教出像妳一樣不懂事的女兒!真是作孽啊!上輩子欠妳的了!」

進了晤談室,倆人分別盤據沙發的一個角落,無聲的身體距離比什麼都表達明白。

「妳們一直是這樣的嗎?」我先從女兒下手。

「反正她就是覺得是我的失明害慘了她就是了!所以一直跟我唱反調啊!」 怡潔好似漫不經心的說。

「誰跟誰唱反調啊!是妳什麼事都要跟我作對吧!」媽媽趕忙不甘示弱的還擊。

「請兩位等一等,我想試著幫上忙,所以需要一次只有一個聲音好嗎?」我看這氣氛如果繼續下去,情況可能就會失控了,我得趕快把規則說清楚。

一陣靜默後,我轉向媽媽:「請問妳們一直是這樣的互動嗎?」

「不是的,不是的……」媽媽的眼淚突然噗嗽嗽的掉了下來:「我和怡潔一直很親,她是我一手拉拔大的,吃飯、睡覺都在一起,也常常躺在床上講心事,她是我唯一的依靠,可是她失明後一切都變了!就像老師看到的一樣,我們倆整天吵吵鬧鬧,不知道是誰欠誰的啊!」

「怡潔,妳覺得呢?」

看著媽媽淚流不止,怡潔的語氣軟化了些,但仍帶著高分貝的指責口吻說道:「別說得好像妳是個受害者好嗎?我才是最苦的人耶!失明的人是我又不是妳!」

「看起來失明好像是個分隔點,我可以多了解一下失明對妳們的影響嗎?」

怡潔似乎根本沒聽到我在說什麼,自顧自的往下講:「就像那個時候,妳說要陪我去看醫生啊!我們不是預約早上十點的門診嗎?結果我等到了九點半,妳都還沒起床,我不是有去叫妳嗎?然後,妳居然沒有一句抱歉,叫我先去,一句抱歉也沒有,妳到底重不重視我啊!」

「妳知道我昨晚工作到幾點嗎?我不是馬上就起來了,只是叫妳先去,結果呢?結果妳居然當著醫生護士的面說妳沒有家人陪妳來,我跟妳說我在這裡,妳居然還是堅持告訴他們沒有家人陪同……」媽媽說著說著,眼淚又一顆顆的落了下來。

「哭什麼哭,每次說到什麼就只會哭,真正想哭的人是我耶!一副妳很委屈的樣子。」

「怡潔,好像妳也是很委屈,只是不是用哭來表示是嗎?」

「我當然委屈啊!每次媽媽下班回家,我在家已經一整天都沒說一句話了,好不容易等到她回來,結果她說什麼你知道嗎?我才跟她說沒兩句,她就說『閉嘴,不要再說了。』要不然就說『妳怎麼那麼吵啊!給我滾出去!』之類的!有時還會動手推我出她的房門……」怡潔的話語不再直接與媽媽交鋒,而是對著我用力控訴著:「她居然說,當我沒生過妳這個女兒,妳給我滾,從小我什麼都聽她的,盡量讓她放心又覺得光榮,結果居然是這樣的下場!」原來在看似指責的語言後也是一個傷痛的生命啊!

現在的我到底要如何幫忙她們呢?捲進那個纏也纏不清的溝通問題,還是繼續探討失明對兩人的影響呢?

「我想我已經略為了解妳們的情況了,現在我想請問雙方幾個問題,但妳們只需要說『是』或「不是』,不需要多加解釋或說明,好嗎?」

「嗯!」兩人同時點頭答應。

「妳們兩人一直相依為命,也是最懂彼此的人對嗎?」

「謝謝,下一個問題,妳們曾經一起攜手面對過許多艱難的片刻,所以感情很深對嗎?」

「再來,在妳們的心中,對方有無可取代的位子對嗎?」

隨著我問的是非題,怡潔與媽媽也慢了下來,語氣不再那麼高昂,「是」的聲音更為肯定。

「最後一個問題,妳們深愛著彼此,卻也知道怎樣最傷對方的心是嗎?」

怡潔不安的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似乎很難承認自己對媽媽的愛和傷害。 媽媽首先劃破沉默,帶著許多哀傷的嘆息回應:「是的。」

「願意聽我說說我的看法嗎?」

「當然,我們來這裡就是想請老師幫忙的。」還是媽媽的聲音。

我轉頭看著怡潔問:「妳呢?妳想知道嗎?」

「只要不要是罵我是個不孝女就好了!」

「好,我保證不會。」

「媽媽,妳知道白兔嗎?」

「當然。」

「那請問一下,你覺得兩隻小白兔抱在一起是什麼感覺呢?」

「軟綿綿,毛絨絨的,應該很舒服吧!」媽媽似乎被我突然的問題問得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配合的嘗試思考著。

「很好,那請問怡潔,兩隻刺蝟緊緊抱在一起又如何呢?」

「哇塞!那不痛死!」

「妳覺得妳們母女像是哪一種動物呢?」又是一陣的沉默,怡潔低著頭不說話。媽媽則沉吟的說:「我好像明白了!」

「我不知道失明這件事對妳們的傷害有多大多深,但我看到的是失明讓妳們都長出了尖尖的刺,使原本相互依偎取暖的兩隻小白兔變成了刺蝟,她們仍然緊緊的相擁著,然而,身上的刺卻刺得對方遍體鱗傷,自己也更不好受。」

「小心,這裡有台階哦!」一起步出了晤談室,媽媽提醒著怡潔路上的障礙物。

「媽,謝謝妳!」

媽媽停下了腳步,好像很久沒聽到這樣的話,語氣帶著哽咽的摸著怡潔的頭:「傻女兒,我們要當兩隻擁抱的白兔哦!」

「謝謝媽,我會努力的!」怡潔伸出手想要摟摟媽媽,等待她的是一個大大的擁抱:「媽也會努力的!」

目送著她們離開,刺蝟已慢慢消失,兩隻白兔即將重新攜手面對生命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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