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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我們這一家 文/薛以柔
一家三人三個姓
這曾經是我們家的秘密,我對外閉口不談,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挑起這敏感話題的是在醫院的掛號櫃臺。
「小弟弟,你好乖喔,會幫家人掛號。」坐在櫃檯裡的護士小姐,一面用電腦打著出掛號單,一面笑嘻嘻的看著我兒子。
他的身高比櫃檯還要高一點了,上次他帶我來醫院的時候,要踮起腳尖才能看見坐在裡頭的護士阿姨,現在已經長高了。醫院裡有很多爸爸媽媽帶著小朋友來看病,周圍鬧烘烘的。其實,這和我們家的情形差不多,只不過,我家是由兒子幫忙掛號和拿藥,因為我們夫妻兩眼睛都看不見,對診所的擺設並不熟悉,一不小心碰傷身體,那可就慘了。所以家裡不管誰生病了,我們一定全家出動,這是我們家與眾不同之處。
過一會兒,護士小姐突然驚訝地對著我兒子說:「咦?小弟弟,你的家人都在這裡看病,沒錯吧!」兒子點點頭,她用更驚訝的語氣問:「你家怎麼是三個人三個姓啊?真是奇怪!」這時,站在櫃檯旁的我,覺得好像有幾百盞燈打在自己身上,熱得我直冒汗。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對著護士小姐說:「他是我和我前夫生的小孩。」護士小姐立即尷尬的道歉,「原來是這樣,真是不好意思。」
回家的路上,我們一家人都沒說話,氣氛很沉悶,似乎有個炸彈,彷彿隨時要引爆了。
三個人一隻眼
回到家,兒子坐在客廳甩著藥包,還一直用腳踢著茶几,心中好像燒著一把無名火,越踢越大聲,「你怎麼了?」
「嗯,我想問妳……」他的聲音像是忽然哽住似的,卡在嘴唇與牙齒之間,「為什麼我們家三個人三個姓,三個人只有一隻眼?」
這是我的問題。我有先天性夜盲症,和前夫離婚後,帶著兒子嫁給另一位全盲的朋友,我們都看不見,念小四的兒子可能遺傳我的視力,罹患青光眼,右眼視力退化到零;左眼視神經受損,也有部分萎縮,之前已經開過幾次刀,在密集治療之後才有一點○,這已經算是保留了最好的視力,而這唯一一隻看得見的眼睛,是我們全家唯一的「光」源。
我抱住他說:「媽媽看不到你的表情,你有任何事情要和媽媽說,不管是難過、受委屈、開心,都要說出來。媽媽只能聽和摸索,我摸不到你難過的樣子,也聽不到你快樂的表情。」他聽了似乎有點感動,對我說:「媽媽,妳放心,不管別人說什麼,我知道,爸爸媽媽都很愛我。」我聽他這麼說,斗大的眼淚滾落下來。
兒子是我生活的重心,他兩歲半就會帶我到菜市場買菜。很多人說,「怎麼可能?這麼小的孩子?」但我從兒子牙牙學語開始,就請朋友幫忙購買教育幼兒的立體數字、各種蔬果和生活用品的圖卡,教他辨別。有一天,我拿著手杖牽著他去市場買東西,他突然可以清楚說出「蘋果,魚魚」,嚇了我一跳,我也確定兒子可以在這方面協助我的生活。
慢慢的,他知道我都在固定的攤位買菜,而且後來還能正確唸出蔬菜水果旁邊所標示的價錢給我聽,所以買菜對我們來說一點也不困難。
後來,他漸漸展現他的能力,包括帶我搭公車,他可以清楚的辨認公車的號碼,準確無誤的帶我上車和找位置。所以,兒子唯一的一隻眼睛,成了全家最大的依賴,一旦出門,我們夫妻兩就把安全全交給了他。
不過,我對兒子有點虧欠,我答應他,要趁現在他還有一點視力的時候,帶他多看看青翠的山、蔚藍的海、可愛的動物、萬紫千紅的繽紛世界……以後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看不見了,至少這些美麗的回憶都會留存在記憶裡。
四個人三隻眼
再婚不久,我生下了一個女娃,但是她的一舉一動也得透過兒子的眼睛告訴我——妹妹會翻身了、她在床上爬了、她想喝牛奶……這許許多多他觀察到的妹妹各種不同的情況,總是讓我們笑開了眼。他會拉著先生的手碰碰女兒剛長出的第一顆小牙齒,抓著我去摸女兒正在爬行的腳丫子,我們感到非常滿足。
但是,兒子上學或不在家時,我就得靠自己,這時常會出狀況,這是歡樂生活中隱藏的一點悲傷。
像是有一天,我幫女兒洗澡時,我小心翼翼的洗,好不容易洗乾淨了,但一不小心手鬆了,她「噗通」一聲的滑到水裡去了,嚇得我心臟都快停了!我急得在水裡亂摸,好不容易左手摸到她的腳趾頭,右手摸到她的頭髮,等我一把將她「撈」起來,她哭得好傷心!聽到她的哭聲,我的心也碎了;她在水裡的一分一秒對我都是椎心刺痛。後來我先生幫我想辦法,希望以後我幫女兒洗澡時,兒子能在旁邊幫忙,至少有隻眼睛總是安全些。
由於我和先生都看不見,很多遊戲都不能和女兒一起玩,所以我們儘可能用聲音來吸引妹妹,而且妹妹也很喜歡聲音的各種變化。我們敲著餅乾盒、奶粉罐和鍋蓋,鏗鏗鏘鏘的,好不熱鬧,每當「家庭樂隊」演奏的那一天,妹妹總是特別開心,我們全家的笑聲連馬路上都聽得到呢。
女兒開始學走路之後,她就像兒子的小跟屁蟲,他一放學,她馬上緊緊黏著;他寫功課時,她不但趴在旁邊看,還拿筆學寫字;有時還拿兒子的書包去揹;最誇張的是,連上廁所,她都要跟!
由於我們一家人視力都出問題,女兒三歲時也一起在醫院進行詳細的視力檢查,但是檢查結果卻讓我們的心情盪到谷底。醫生說,女兒患有高度近視及散光,目前視力不是很好,醫生建議最好是配眼鏡矯正。另外她的視網膜有色素改變,視網膜在未來有退化的可能,對暗處的適應及視野都會比較差。醫生進一步說明,通常到年紀大之後,才會比較嚴重的影響視力,難怪,女兒一到暗的地方就非常害怕,如果不開燈,即使鞋子在腳邊,她也說看不到。
慶幸的是兒子很貼心,他說:「媽媽,妳放心好了,以後妹妹走路時,我一定會幫她注意車子,我會保護她。」他平常就幫我分擔照顧女兒的事,例如我在做菜、洗衣服時,他就幫我分擔照顧妹妹的工作,大概就是和她大玩特玩吧!
四個人一隻狗,五隻眼
在我們這個盲人家庭,每次出門都排成一列的「人龍」,走在街上實在是引人側目。有很多明眼人可以預知的危險,都是要等到意外發生後,我們才知道有多麼可怕。雖然平常出門兒子會幫我們帶路,但是因為他是個注意力缺陷的過動兒,所以帶路時常出槌,常常讓我們行走時險象環生。後來先生決定申請導盲犬來協助他的日常生活。
不過申請導盲犬的事前工作非常繁瑣,要審核主人的資格、經濟狀況、家庭環境是否適合豢養狗狗等等。符合資格後,還要由專人訪談、評估,才能列為申請者等候名單,等待和導盲犬配對。以前盲人所申請的導盲犬,都是遠從美國受訓完成的狗狗,申請成功後,主人還得到美國一起接受使用導盲犬的訓練。而台灣等待使用導盲犬的盲人實在太多了,所以等候期也很長。
先生提出申請後,很幸運的,那時台灣正在試著自己培訓導盲犬,經過了一年多,台灣第一隻本土導盲犬歐文,終於和先生配對成功了。
在共同訓練一個月期間,歐文帶著先生上下班,從家裡出發,走路到公車站牌搭乘上下公車,再走路到公司,先生十分滿意歐文的表現。「以前我用手杖走路,遇到轉彎、障礙物或到公車月台時,很難精確的掌握道路的狀況,人行道有貨車卸貨也不知道;有了歐文,情況就不一樣了!」先生興奮地描述著和歐文上下班的情形。
記得那時當訓練師帶著歐文來我們家做家庭評估,她們要離開時,女兒居然緊緊的摟住歐文的脖子,不讓歐文走。兒子也捨不得的一直摸歐文的頭,小聲的對牠說:「你留下來做我爸爸的導盲犬好嗎?」
訓練師看到我們難分難捨的樣子,親切的對他們說:「我必須帶歐文走了,我們要趕緊回辦公室做仔細和完整的評估,才可以讓歐文來你們家住喔。」先生趕緊上前將女兒抱起來,兒子也只好開門送她們出門,門都還沒關上,就聽見女兒放聲大哭!唉,其實我也很想哭,當我關上門轉過身,我們全家都難過得說不出任何話來。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歐文終於在中秋節的前幾天來到我們家,這比中秋節可以吃到烤肉還要更快樂。當先生宣佈這個好消息時,我們全家陷入一陣歡呼聲,我天天問先生,歐文能不能明天就來?女兒更是每天都吵著看歐文,我一邊期待一邊勤快的將前陽台努力的清潔刷洗一番。
「媽,前陽台洗得這麼乾淨,要做什麼?」
「這是歐文以後的廁所,你過來把這些花盆都拿到樓下丟掉。」我氣喘噓噓的說,不過也忙得很開心。
歐文要到我們家的那天下午,兒子在安親班根本靜不下心做功課,後來乾脆騙老師說:「老師,我媽媽生病了,等一下,我要回家帶媽媽去看病。」老師一口就答應了,還說他很孝順。他趕緊收拾書包,加足了馬力就跑回家,當他推開門,一眼就看見歐文乖乖的趴在鋼琴邊,興奮的正想過去抱抱牠,就被我叫住了!因為安親班老師打電話來了,我知道他撒謊了。但是,他說,為了能和思念好久的歐文見上一面,被罵也值得。
晚上,兒子高興到快睡不著覺了!他覺得好像在作夢。
前幾天,歐文似乎不太適應新環境,先生用英文一直鼓勵歐文:「Owen,Good boy!Good boy!」牠好像聽懂了,「嗯嗯…嗚…嗚…」的發出聲音,而且直往爸爸的腳邊靠去、用身體蹭著爸爸的腳踝。我們看得都笑了,因為牠的樣子好像在撒嬌,感覺是家裡的弟弟喔。
現在歐文擔任了先生出門的導盲任務,對我們家來說像是美夢成真,我們家居然真的能擁有一隻導盲犬,這是非常難得又幸福的恩賜。
從此我們家又多了一雙眼睛,牠也是先生的眼睛,帶他也帶我們到任何我們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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