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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晚晴」與「錦瑟」
文/游高晏
一個學期散似飛鴻、斂若夕落就過去了，八分之五的大學時期亦過去了，留下的和未來會重現的，與當初老師字字句句所授能有幾分相似，或可著落何處？除了已上傳的報告與作業，除了為分數強迫升級的短暫記憶，有些當時所得的感受或映照，散佚了反而更遺憾，和李商隱的詩作伴了一學期，就有這種感覺。
李商隱，字義山，是中唐至晚唐的最重要詩人之一。過去四個月，與其說學他的詩，不如說盡可能接近他的生命真相和理解他的確實想法。詩只是他抒發情感、心志，與人（親友、戀人、甚至上司）溝通的語言而已。無論時人或後人對他的詩評價如何，他可能更在意在官場上有用的駢文，36歲就為自己編定一本駢文集《樊南甲集》；無論他的才學與能力如何，義山確是一個命運多舛的人，永遠地錯過與失去。於是，我讀到他曾有的期冀與激昂，又一次又一次跌入深幽低谷，對自己不知是否算另類的勵志或內心平衡。
如〈晚晴〉一詩，義山35歲才得一獨子，之後又被外放至偏遠的廣西桂林，遠離親人，無法陪兒子長大，心情感傷。所以他眼中完全沒有桂林山水之美，無意於融入當地，反而說它城窄山多地少水大。直到在某一天傍晚雨後放晴，心情才霎那轉變。連日陰雨，終於放晴，他從所住閣樓由高往下一看，在城牆幽暗潮溼角落邊，一株小草沐浴在夕陽中。不禁聯想自己就似這株小草，被置身在偏僻的桂林，好像被遺棄了；然而小草尚且被陽光憐惜，想必他也還沒走到人生絕境。因此詩中寫下「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兩句，以示其心境轉折。
這束夕陽不僅照在低處牆角的小草上，也照進義山的房間。讓他的小窗一片明亮，更照亮黑暗的內心。他接著寫「並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傍晚的陽光不僅增添明亮，更讓高高的閣樓小房間感覺變大，更添深遠開闊；精神世界也不再被束縛，層層打開。轉念之後，義山較可安於現狀，不再陷於自怨自艾的執念；把桂林視為一個心靈療傷止痛之所，等傷口痊癒，可帶著更健全的自己繼續飛翔，飛回北方的家中。
連結另一首大家耳熟能詳的〈登樂遊原〉，其中卻有惋惜之意：「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傍晚是白天黑夜的交界，是滯留在輝煌的驚喜中，想要再做點什麼爭取點什麼；或沮喪美好易逝，慨嘆黑暗遲早降臨，都是自己的選擇；傍晚是美好或遺憾，也均是個人心境投射。
不過，義山並非頓悟之人，一次的轉念無法讓他把陽光恆久地溫存心中。從桂林結束任期不久，又赴往徐州，仍在痛苦與希望中輪迴。更摧折身心的是，此時（義山40歲）年約27歲的太太過世了，留下稚子幼女，再次墮入身心的黑暗期，令他寫下不少悼亡詩。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出乎其外。」我深覺生命的經驗精煉了義山的詩文，他的詩又催促著他繼續生命的征途。
雖然「天意憐幽草，人生重晚晴」很溫暖、正面，我更喜歡義山晚年（他過世時也不過47歲）所作之〈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絃，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此詩看似晦澀，實則總結義山的回顧一生。「思華年」三字帶出過往時光的追憶。一開頭以「錦瑟」興起，望著房中妻子留下的這張錦瑟，義山問：你為何有五十根琴弦呢，無端比人更多根呢，也演奏出更複雜豐富的音樂，引起我腦中浮現更多悲歡離合的思念。中間四句華麗的典故，表達「華年」的象徵：這個「華年」裡有悲傷有歡樂，有迷惘有堅持，有知遇有冷遇，有挫敗有得意，有異鄉飄零也有親情溫暖。這些情感都組成他的人生。末兩句他感嘆：前面的「華年」，哪裡需要等到現在才來想念，很可惜在當下我就知道一切終會消失，透露出義山一貫的悲哀。
老師在講授時說，「錦瑟」象徵義山的人生精華歲月，未必是悼亡之作，也未必是臨近生命終點之感。我同意後兩句話，但對「精華」二字有些迷惑，也對王國維的說法有些不同見解：生命無所謂精華與糟粕，只有起伏與平淡，和對自我的接納與否吧。義山有「入乎其內」的起伏，卻沒有「出乎其外」的平靜；然而不平靜，才有情緒跌宕，引發詩的火花；不接納不認命才掀起內心波濤萬丈，留下詩文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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