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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杖人生

文/楊昀芝

二零一一年,我領到生平第一支手杖。

當時的我,視線逐漸模糊,出門在外時得用雨傘探測地面的高低落差,小心翼翼地行走。但因我個子較高,再長的雨傘也顯得太短,用起來總是不順手。

所以一拿到手杖,我就興奮地打開,用社工教的方法,走上街頭試用。我對它的長度感到滿意,如此一來,我出門就方便多了。

當我搭車回到居住的小鎮,卻在拿出手杖前猶豫了。這個小鎮裡,有太多的人認識我。如果碰上他們,我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些震驚、難過、關心與探詢。但為了能再次陪兒子上學,我申請了第一堂定向行動課。

我請老師讓我到離家稍遠的地方才拿出手杖練習,因為我不知道鄰居們會以什麼方式議論我和我的手杖;也不知道家人能不能承受這樣的議論與壓力。

我開始讓兒子牽著我的手,帶著我陪他上學。等他揮手說再見,走進校園,我再打開手杖,用我初學的杖法,一步步慢慢走回家。

我穿越綠燈時間太短而必須飛快通過的大馬路,繞過停在人行道上的車輛和班馬線上噗噗作響的機車,躲過因我拿著手杖而對我狂吠不止的看門犬,三十分鐘的路程,孤獨、艱辛而漫長。

一次,我經過兩位坐在自家門口聊天的婦人面前。她們的談話由於我的出現嘎然而止,只是一個勁兒地盯著我瞧,彷彿我是她們從未見過的稀有生物。

又有一次,我在兒子帶著我時拿著手杖。走到半路,兒子突然嘆了口氣。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有人盯著我瞧,然後說了很難聽的話。我問他是什麼話,兒子說,他不想告訴我,怕我聽了難過。我問他還好嗎?需不需要我把手杖收起來?他說不用了,因為這不是我的錯。

我向定向行動老師提起我遇到的那些路人的目光,老師問我為什麼要在意呢?像我這樣打著手杖走在路上,就是在教育別人,讓更多人知道視障者是怎麼行動與生活的。教育別人?我差點失聲大喊。你們可曾知道,我每天是以怎麼樣的心情,打著手杖走在路上,面對路人所有的好奇探問和注視?我是以怎麼樣的心情,面對隨著視力惡化帶來的一切改變?我又是以怎麼樣的心情,面對家人也必須被迫和我一起承受的壓力和痛苦?而教育別人與我有什麼相干?我為什麼要承受這一切來教育別人呢?

但我還是打著手杖走在路上,儘管要承受那些灼人的目光;因為我知道唯有手杖才能保護我的行走安全,保住我獨自行動的自由。如果我想和從前一樣地生活,我就不能沒有它。

我決定帶著手杖回到我的同事和學生面前,儘管我已經慢慢地看不見,我仍然害怕得不得了。一想到那些凝聚在我身上的注視,我禁不住要退縮。但我心底有個聲音告訴我,即使害怕,也得鼓足勇氣去面對;唯有如此,才能回到原本的工作與生活。

一開始,同事們都緊張而關切,學生們也感到驚訝與好奇。但漸漸地,大家也接受並習慣了這樣的我。

現在,我每天獨自走到學校上班。我仍然要穿越川流不息的路口,回應路人的好奇探問與關切,但我也漸漸地習慣了。打著手杖走在路上,我常在想:這就是我的人生。既然我無法改變我的視力狀況,我就要接受它。顧影自憐或怨天尤人,都不能讓我過得更好。如果大家對手杖感到陌生而恐懼的話,那就讓大家漸漸習慣吧!

走到路口,幾個學生熱情地向我問好,簇擁著帶我過馬路。經過幾位聊天的婦人時,他們沒有突然噤聲,仍興高采烈地談天說地。我微笑了,明白了當年老師對我說那些話的真正用意。唯有打著手杖,坦然而自在地走在路上,我才能向別人展現,一個視障者怎麼面對自己的生活。我很高興,我做到了。未來的每一天,我也會像這樣,繼續打著手杖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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