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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再唱一曲思想起

文/鄭國珍

「一二三木頭人!」小時候最愛玩這遊戲。

當樹下那個蒙著眼的鬼唸唸有詞完畢,猛一轉身,大家都屏住呼吸,像雕像般靜止不動,否則便出局,我能夠以一招「金雞獨立」架式維持二、三十秒之久,其他小朋友早就支撐不住,紛紛笑場投降,鬼老是抓不到我,我擁有此項驚人定力,在玩伴中足以自豪,而今卻被一個名為罕見疾病的鬼,以十萬分之一的機率活逮正著,成為名副其實的木頭人,這算不算是陰溝裡翻船?

我菸酒不沾,作息正常,酷愛運動,年年體檢均交出傲人成績單,健保卡很少拋頭露面,但在五十六歲那年,左手突然肌肉無力,生平第一次住院即悲涼的躺平,莫名其妙被宣判死刑,醫師說我患的是肌肉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也就是俗稱漸凍人,無藥可醫。

漸凍人?我腦門一陣轟頂,手心汩汩冒汗。想到這個病症的代表人物英國人霍金,這個舉世聞名、聰明絕頂的物理學家,可以一手掌握宇宙起源之奧祕,卻不能阻止生命的力量一點一滴從自身軀體慢慢流失。漸凍患者的大腦、腦幹和脊髓中,運動神經細胞都受到嚴重侵襲,因此肌肉會萎縮、無力,到最後完全喪失行動能力,致使全身癱瘓,身體如同被凍住一樣,而這一切都在他們神志清醒、思維清晰的情況下發生,也就是眼睜睜逼視著自己逐漸走向死亡的全過程。

那不就像一動也不動的木頭人?我童年最擅長玩的遊戲,只是這回可不止二、三十秒鐘靜止不動,那會是多久呢?二年?三年?或者二、三十年?能不玩嗎?我承認輸了,可不可以臨陣脫逃?

或許七年前還有反轉餘地。如果我不貪生怕死,趕緊服用可減緩病情惡化的藥物;如果我不這麼眷戀這世間美好的一切,而選擇放棄治療;如果我夠勇敢,在檢測出呼吸只剩百分之三十時,拒絕配戴呼吸器而慷慨就義的話;那麼,今天的痛苦全不存在。

想起剛確診那段日子,我極度焦躁不安,每天度日如年。

電視搖控器在手,從第一台轉到九十九,沒一個節目感興趣,氣得把搖控器甩在地上;攤開報紙,新聞時事影劇八卦,沒一則報導能讓我定下心來閱讀;蝸居斗室來回走不停,活像滾輪中的老鼠;出了門,三步併兩步,一馬當先,把妻兒遠遠拋在腦後;與人交談,滔滔不絕,連換氣都不必。因為好害怕哪天雙腳突然癱軟,嘴巴再也吐不出話來。這是運動神經元病變漸進式的惡化過程,可以預見的未來,只是不知那一天何時會到來。

我常在睡夢中驚醒,以為全身已動彈不得,忍不住就抱頭痛哭;以為喉嚨再 發不出聲來,兩隻手在黑暗中胡亂揮舞一通。我壓根沒想到,當夜半時分好夢方酣之際,受此干擾,誰還能平靜以對?睡在我身旁的老妻每每被我突如其來的焦躁不安所驚醒,讓她憂慮的心緒更層層加重。

我常常沒來由的怒火中燒,怪她沒有同理心。「妳不是我,不知我有多痛苦。」我對她大吼,彷彿全世界都對不起我,我無法與全世界為敵,只能把怨氣發洩在她身上:「妳以為我愛無緣無故亂發脾氣嗎?」

「我當然不是你,怎知你有多痛苦?」老妻哭喪著臉,「但是亂發脾氣根本無補於事。」

我們經常怒目相向,隨時展開莊子與惠施觀魚時的激辯。

一人生病,全家遭殃,妻子老是淚眼汪汪反問我:「你每天吵鬧不休,難道非得把身邊一干人都逼得跳海才甘心?」她說好幾次周三傍晚,提著垃圾袋站在巷口傻傻等待那熟悉的樂音響起,呆了好半晌,直到周遭空無一人,才想起當天不收垃圾;在市場買菜,付了錢卻忘記將菜取走,讓菜販在後頭大聲吆喝。我飽受肉體折磨,她看在眼裡也不好受,她的憂慮其實不亞於我。想到不久將來,我會癱瘓臥床,吃喝拉撒睡全仰賴她一介弱女子,她怎麼承擔得起?她心情沉重,我內心更是充滿不安的恐懼。

想起多年前在中醫診所,碰到坐輪椅的病友阿姨,她劈頭就泣訴:「手廢了,連最渺小的蚊子都來欺負我。」我們在病友會曾見過一次面,見她淡掃蛾眉,脂粉略施,相當注重門面,以為她雙手尚可活動自如,豈知全是仰仗外籍看護代勞,她說蚊子在耳畔嗡嗡作響,肆無忌憚從眼前飛來飛去,她的手無法抬高驅趕,十分無奈。我聽著聽著,不禁悲從中來,與她同聲一哭。

不到兩年光景,我的手也和病友阿姨一樣,連最渺小的蚊子在面前耀武揚威,我都無力反擊,只有任牠予取予求。

從晨起梳洗、如廁、穿戴整齊、刮鬍子、掏耳朵、清鼻屎、讀報、倒水、餵食三餐外加點心、吃藥、抓癢、取物、沐浴更衣……,我全都無法自己動手作主,老妻的手就是我的手。都說雙手萬能,卻從沒細數過,在一天之中,一雙手究竟可以做多少瑣碎事?經年累月,那個代勞者會不會煩不勝煩?

有時她在陽台晾衣到一半,我突然口渴難當;而當她在浴室弄得滿頭肥皂泡沫,我的耳朵偏偏在這時發癢;或者她在書房振筆疾書的當下,我竟然內急憋不住,不是故意作對,但凡事就這麼湊巧,一根髮絲無意掉落頸間,豈能置之不理?那種搔癢如坐針氈,足以逼死一條英雄好漢。雖說都是舉手之勞,可也是需要專 人二十四小時隨侍在側待命。

我每天下了不只一百二十道金牌,而且都是十萬火急,一刻不容延緩,我並且專橫的要求老妻非但要和顏悅色相待,還得表現出心甘情願的樣子,萬萬不可顯露一絲不耐,否則我會怒氣沖沖,屆時又是一番劍拔弩張場面,我總自私認為我的生命有限,她應該放下手邊一切,義無反顧先來照料我才是,我忽略了她也是有情緒,她常身陷在痛苦情緒中難以自拔。

「妳不是我,不知我有多痛苦。」那天老妻說她再三咀嚼我這話語,試著把自己雙手盤放在後,體驗我手不能動作的感受,須臾間,她就感到大不便。口渴了,只得眼巴巴望水興歎;天熱了,無法自行脫衣,任憑滿頭大汗;即使一時背癢,也只能倚靠在牆窮磨蹭,但終究是搔不著癢處。爾後她抱住我,對我哭訴她的於心不忍:「我現在終於能體會你的苦。你好辛苦,謝謝你那麼辛苦,還努力陪伴在我身邊。」一句話觸動我所有的暗傷,我只好假裝堅強,兀自強撐著微笑以對。

佛曰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那麼我們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知,繼而牽手一生,又是怎樣的一種修行呢?不是她捨不得我,而是我也捨不得她。

三十多年來輕輕淺淺的日子,在生活中磨出平平淡淡的滋味,我們一起走過,直到歲月老了,而深情猶在,在生命交會的過程中,彼此依靠太久,所以忽略了即便是至愛,終歸也是過客,最多只能陪走一程。我知道當大樹上的落葉飄下時,它總是毫不眷戀揮別枝頭與樹幹,可是人生太難。有一天,我們都將各自奔向孤獨旅程,那麼是否該趁此機會練習分離?

整整七年,為了照顧我,老妻已累到不成人形,進出醫院次數,恐怕與我不相上下,因此我不再堅持茍延殘喘,往後不再接受任何侵入性治療,當死神來臨那天,我打算乖乖俯首就擒,我已體驗到老病的困境遠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所以決定拒當生命的延畢生。

天可憐見,如果我手還能動的話,我多想為老妻輕輕拭擦臉上的淚水。我知道她常背著我哭泣,不管是嚶嚶啜泣,或者嚎啕大哭,是不忍見我被病魔折騰得體無完膚?抑是這沒日沒夜無止盡的照顧生涯讓她疲憊不堪?不得而知。因為我的病,我們彼此都成了囚徒,我被困在病床上,而她被困在我的病痛裡。我想讓她知道,我一直很珍惜她,即使是她的每一顆眼淚。

如果我腳還能動的話,那麼,我想陪著老妻到我們初識的烏山頭水庫重遊。我們認真工作,有了經濟基礎後,就一直往國外開拓視野,從前她曾多次提及台南古都及寶島環島行,都被我一一否決,以為來日方長,誰知再沒有機會了。人生百年,歲月遊走匆匆,足以蒼老一尊容顏,淡化一些記憶,但在我心目中,她永遠是烏山頭水庫畔的露營少女,清新可人的倩影鮮明如昨。

如果我口語還清晰的話,我真心想告訴老妻,往後若是面對沒有我相伴的寒暑,千萬不要太過哀傷。切莫因為一段完結而悲泣,要為曾經發生的美好而微笑。「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我們都做到了,還有什麼好遺憾?若是能看淡生老病死、世事滄桑,內心自然安然無恙。年少時,朝朝暮暮的山盟海誓,我們曾經擁有,也一起走到白髮蒼蒼的暮年,夕陽下相依相扶,是我們不離不棄的身影,那就夠了。有緣共享人生悲歡,除了滿心感恩,還是感恩。

如果老天允許我可以自行選擇辭世方式,我想效法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那樣的悄然離去,不必驚動太多人。高齡八十的他,有一天興致勃勃應邀參加學生婚禮,在與眾人開懷暢飲之後,大師累了,默默離席,找個安靜角落躺下休息,隔日清晨,賓客酒醒,發現他已由小睡片刻進入長眠狀態,大師謝幕方式果然與眾不同。我久病多年,從當初怨天尤人的心不甘情不願,到現在我自認擁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樂天知命,我不會再畏懼死亡,也許那是一種解脫,是老天恩賜我最好的安排。

如果,如果我還能開口唱歌,我將扯破喉嚨飆高音,再唱一曲〈思想起〉,在老月琴的淒美音符中,唱盡人生顛沛流離的苦楚,往事如煙,不復可尋,一輩子太短,一不小心就快走到盡頭,但回憶很長,點點滴滴注滿心頭……

最終,我還是「一二三木頭人!」這個遊戲的大贏家。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特此說明。本文為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一 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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