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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麻煩SAY YES!

文圖/張瓊玉提供

編者案:您知道「馬凡氏症候群」嗎?您了解這疾病對一個人生命的影響是什麼嗎?《向麻煩SAY YES!》這本新書是台灣首位罕病街頭藝人張瓊玉的人生筆記。張瓊玉是全年無休的職業病人,副業為全國生命教育講師、廣播主持、婚禮歌手、活動企劃、街頭藝人等。迄今在全國監所、醫院、學校、企業等,進行超過四百五十場舞台演出。

這本書將張瓊玉與病魔作戰、為生命奮鬥的故事詳實記錄,每個篇章都讓我們看見生命的光彩與勇氣。

在這本筆記裡,她寫下很多所見所聞。某日在地下街做街頭表演。一位媽媽看了她的海報簡介,轉頭對小男孩說:「你如果再不乖一點,長大以後就會跟她一樣!」男孩停止了扭動的屁股,瞪大眼睛望著媽媽……張瓊玉莞薾一笑,按下PLAY鍵,讓樂聲再度揚起在街角。

還有,罕見疾病基金會在關西蓋福利家園,提供病友和家屬放鬆休憩的無障礙農場,遭到關西鎮民強烈反彈。他們害怕土地被污染,害怕罕病會傳染……二○一四年初的記者會現場,上台演唱的她首度被台下居民怒嗆,鎮民代表甚至激動當場下跪……

罕病不會傳染,無知才會!他們是該恐懼。不是恐懼罕病,而是該為自己的無知哀悼。倘若那位媽媽的小孩長大後真的能像張瓊玉一樣,活得如此自信堅韌,相信這孩子一定能成為母親一生的驕傲。

本刊希望透過本文讓讀者瞭解馬凡氏症候群(Marfan syndrome),同時藉作者僅存0.1的左眼和經歷21個小時重組過後的心臟,獻給讀者精彩的生命樂章。本文內容擷取自書中的兩篇文章,〈伴〉及〈三條五十元〉。

馬凡氏症病患人生的旅程比一般人崎嶇坎坷,張瓊玉一一克服,走過來了!

小時候真的一度相信我不是父母親生的。

我是家族中唯一的馬凡氏症患者。爸爸和姐姐同生肖,媽媽和哥哥同生肖,只有我和他們不同。還有哥哥經常說我是垃圾桶裡撿來的,說我長得跟他們不一樣。後來發現,很多哥哥姐姐都很愛謊報弟弟妹妹的身世,這垃圾桶裡真的有這麼容易撿到嬰兒嗎?再者我的長相和家人確實不同。除了身材瘦高之外,家人的鼻子較扁,我的鼻骨卻特別挺。媽媽和姐姐都是額頭飽滿,只有我是平的。全家人咬字發音都是台灣國語,我開始學說話就是字正腔圓,總被當作外省孩子看待,還曾被爸爸來訪的友人錯認是房客哩!

馬凡氏症候群(Marfan syndrome)。因第十五對染色體長臂上的纖維基因發生異常,身體結締組織紊亂,造成骨骼、心臟及眼睛的病變。大都為體染色體顯性遺傳,但亦有個別發生的發病例。若無家族病史,即可能是染色體突變所造成。臨床特徵為:特殊的蜘蛛狀指、眼睛晶狀體脫位、身長高而細且關節過度伸展,造成脊椎織側彎,並常合併二尖瓣脫垂,主動脈根部瘤狀樣擴大,也常合併下頷顏面骨發育不全,造成睡眠障礙,因此又稱為指趾過長症候群,或長指晶狀體脫位症候群,蜘蛛狀指,或先天性中胚層營養不良。

長大後當我遇見許多跟我一樣的馬凡氏症患者,才印證了典型的病患長相都有些神似。深邃的五官,瘦長臉型,長相身材都比親兄妹還更像一家人。

這輩子我們都在追尋一種認同感,在生命中卻經常是這樣陰錯陽差的錯身。 曾有病友高度近視二千多度,從小因視力不佳被霸凌。長大後醫生懷疑她是馬凡氏症,但她的身高和心臟狀況並沒有異常。得知自己是馬凡,終於讓她有了歸屬感。多年後,她的基因檢定報告出爐,證實是誤判,她並不是馬凡氏症的患者。當眾人連聲道賀時,她卻感到失落……她的反應令我困惑。任何一個馬凡氏症的患者,都希望自己只是被誤判,不用背負疾病引發的家族性遺傳;不用活在主動脈不斷擴張的死亡威脅裡;不用承受一次又一次手術的煎熬。

原來,人一生都在尋求一種歸屬感,人一輩子都在尋找同伴。

我在家族中是個特例,基因突變,是唯一的一個馬凡氏症患者。在求學時,也是唯一的視障者,直到上了大學才認識其他的視障生。進入職場後,上司和同事多為視障朋友,我卻仍是唯一的罕見疾病患者。人生中大半的篇幅裡,我常常找不到伴。這些年才體悟,其實我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我們一直都有很多「伴」。 即便奶奶總介紹我是「抱錯」的孫女。我卻一點也不生氣。因為她雖然認定我是抱錯的,卻也經常跟親友讚許著說:「她和姐姐很孝順啦!她們都常來看我……」即便我的父母家人,不清楚什麼是「馬凡氏症」,即使我長得跟他們不太像,也仍用愛的本能在養育照顧我這個特別麻煩的孩子。即便我的好朋友們沒有罹患馬凡氏症,無法完全了解體會我手術或發病時的種種病痛,也不厭其擾地願意陪伴、傾聽、關照我這個狀況很多的朋友。

這些伴,不必有血緣關係也可以很親密。

這些伴,不必完全懂妳也可以相知相惜。

其實我們從來都不孤單。

這是張瓊玉在學校演講的盛況,學生反應熱烈。

三條五十元

週日到達台北地下街,裝滿推車的表演器材愈來愈多。推著十幾公斤的音響設備從地下街的街尾出發,約莫經過了二、三個廣場後,突然有人叫住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那位在地下街打掃的有趣阿桑。

每次當我結束一整個下午的街頭演唱,全身癱軟地坐在朋友的咖啡店裡,飢腸轆轆狼吞虎嚥地享用我的晚餐時,眼角餘光不時會撇見她的身影,拿著掃帚假裝掃地一邊鬼鬼祟祟地偷偷朝我的座位方向緩步移動。她老喜歡試探著我會不會發現她,那舉動有些可笑卻又十分可愛。

各位看倌請注意!長腿我,是很瞎沒錯,但還沒到全瞎的地步。右眼全盲,左眼殘存0.1的視力,確實很多東西都看不清楚。鬼,我肯定是看不到的,但人,是還看得到一些輪廓的。跟我出門請不要站在我右邊,我的視覺僅限左邊鼻樑以內的視線範圍。所以常無故被站右邊沒出聲的人嚇出一身冷汗……長腿我長個兒不長膽哪。還有人老愛用手指比著數字問我:「這是1還是2啊?」或是「猜猜我是水?」咳咳!別這樣啊!這樣總讓我覺得自己很像一枚呆瓜哩!各位觀眾:我,還,看,得,到!好嗎?只要站近一點就行哪!可是阿桑就愛玩這把戲。

她常常痴痴的朝我直愣愣地看著。眼睛瞇成一條線笑嘻嘻地說:「妳真水哦!妳生得親像阿斗仔!妳哉某?」我就會很不好意思卻又故作大方的點頭說:「挖哉!挖哉!」

阿桑看起來,有點少根筋,人很和善,喜歡跟人哈啦打屁!聽咖啡店的老闆說,她兒子年輕時就跳樓自殺身亡了。從那之後,她就得了失心瘋。那肯定是漫長而痛徹心扉的一段過往。於她,必然是非常非常地痛,於是痛到失了自己的心。

這天,她叫住了我,卻沒有穿平時的清潔制服,手上也沒拿打掃工具。我好奇地問著:「妳今天不用上班哦?」她爽朗地用閩南語應著:「我中風啦!不能工作了啦!」我愣了幾秒鐘。我們剛好止步在電動玩具店門前,我的背後站著一群男生興高采烈激動地打著電玩,電玩打鬥的廝殺聲在耳邊轟隆轟隆作響,耳膜彷彿就要被炸開,可我的心卻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

「口香糖!妳要買口香糖嗎?」電玩聲音太吵,我彎低身子問她:「妳問我要買口香糖嗎?」我並沒有看到她手上有拿口香糖啊!她左手肘掛個塑膠提袋,手上斜斜地拿著一個空盤子。口香糖在哪?我納悶的探問著。

「好,我跟妳買。」我隨即回答。只見她歪著身子右手伸進袋子裡吃力地撈著,撈了老半天,我拿出小零包一旁困惑地看著她在那裡撈啊撈,畢竟我是半條蝦子,在固定距離和視角外,世界是霧茫茫的。她撈了好一會兒,我才突然意會過來。她的右手不太能動,那袋子又有些深度,所以她想拿口香糖給我卻根本拿不到啊!我的心又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

難怪她手裡拿著空盤子,因為她右手不方便,根本拿不穩裝口香糖的盤子,只好把口香糖全部滑進塑膠袋裡掛在左手手肘上。我立刻蹲下來,淚水直衝上眼眶,用力忍住淚。不行!現在不能哭。

我在她的大袋子裡拿出一條口香糖。她說:「妳買三條五十元。」我從零錢包裡掏出五十元,我說:「我買一條給妳五十元。」她回絕說不要!堅持要賣我三條五十元。兩人討價還價了好久。我說那二條五十好嗎?因為我也吃不完三條啊!其實我是不吃口香糖的。怕她再度拒絕我,伸手火速再從袋子裡撈出一條口香糖,把五十元放在她的空盤上,銅板滑到了盤子邊緣。我急切地轉身,一心只想趕緊離開現場。淚就快要奪眶而出。

回神才又覺得不妥,她左手拿不穩盤子,右手又不能舉,要如何去拿左手盤子裡的錢呢?淚水浸濕了整個眼框,視線頓時模糊成上了馬賽克的世界,快噙不住淚了,可是現在,現在,也還不能哭啊!不好在她面前掉眼淚的……轉身撿起盤子裡那枚五十元,問她要放哪裡好?她說丟進口袋裡。我把錢塞進她的口袋後,不敢再多說什麼,起身快步轉身疾疾離去,整顆心卻停在原地,掛念著阿桑那嬌小的身軀。

她拿著空盤子在街上走,若不是遇見認識的我,誰會知道她是在賣口香糖呢?三條口香糖賣五十元,她這樣子要賣到什麼時候才能賺得一天的溫飽?

我的心沉得如手中推著笨重的推車,拖著好長的無力感快要走不動。

經過一群又一群,從我早上十一點上工到下午六點收工,都還泡在電玩店門口的宅男們身後。這些身強體健的宅男們,一個個都似遊魂般,經常走路視線只盯著手中的電動玩具。即使橫越了正在表演中的我面前,擋住了觀眾視線,也絲毫沒有半點意識自己失禮的行徑,如魂魄般地的繼續緩步前行。

在我眼裡,他們是水泥城市裡的行屍走肉,對活生生的人、事、物,向來不太有知覺。他們的生命,很難感受人生真實的溫度。一夥人圍著一台大電視螢幕,終日沉迷在虛幻的電玩遊戲中,和沒血沒肉的虛擬人物稱兄道弟出生入死,甘願讓青春和生命如此虛度,而真實的人生情節,有時卻不得不是這樣的殘酷。

那雙玩電玩快打靈活的雙手,可以做的事情其實還有很多。

而阿桑渴求的,只是能舉起顫抖的手,拿出一條口香糖來賣,就足夠。

終於走到十三號廣場。

剛才那一段邂逅,掀起心中的波瀾如狂風巨浪般不斷洶湧擊打著胸口,那陣陣的刺痛狠狠烙印在心版上。打開麥克風,唱了三首悲傷的歌,註解著今天阿桑刻印的我心上的痛。我在街邊分享了阿桑的故事,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些什麼。

淚,在故事的穿堂裡,終於可以放肆地奔流了。

張瓊玉在文薈獎頒獎典禮上獻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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