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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永難忘懷的背影

文/林信宏

自從我加入「黑暗對話工作坊」的這兩年來,我的人生又邁向了一個全新的旅程。我開始從一個被幫助者,漸漸轉為能夠幫助別人的人!或許這幾年才認識我的朋友,會覺得我是個有自信又熱情的年輕人,也會覺得我很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更能樂觀進取的看待自己的人生。但這條路上,曾經有過許多改變我的貴人。其中有位女子,給了我一個永難忘懷的背影,而這個背影,徹底扭轉了我的人生態度。

回想18年前,我遭受一次重大感情挫折,人生正處於沒有方向,也沒有寄託的谷底。因為視力的漸漸退化,我對自己的將來真是無法想像,經歷如此打擊,我退無可退的跨入盲人世界。那時只要是時間允許,我都將所有下班後的空檔,報名參加一些不同的視障課程,只是想盡量讓自己生活有個重心,不再為情所苦,但我根本沒想過這會為我的人生帶來什麼改變?只是想以此來填塞自己。在我所報名的許多課程裡,其中有個廣播配音班,就有這位女孩也來參加。但在開課前,班主任跑來對我說:「信宏,班上有位女生看不見又坐輪椅,她需要有個身強體壯的男士幫忙,你是否願意幫她呢?」我聽完後心裡有些緊張,有些害怕,也有些興奮,因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只要不成為別人的負擔和麻煩就不錯了,真不敢想像自己能有什麼幫助別人的能力,也怕自己看不清楚,會不會幫了倒忙,卻又覺得被別人需要的感覺,真令人感到開心無比。

於是我答應了,班主任又對我說:「她在15歲的時候,因為腦炎開刀,導致雙眼失明,下半身癱瘓,而且頸椎也被壓迫,所以兩手不是很靈活。唉!她現在和父母住在一起,哥哥和姐姐都成家在外,她媽媽還罹患了帕金森氏症,只剩下老爸爸在照顧她們了……」聽到這裡,我突然覺得自己的遭遇似乎輕微多了,視力的限制也沒那麼可憐了。主任又接著說:「要上課的時候,她爸爸會抱她上計程車,所以,你可不可以在她到達後,也把她抱下車放上輪椅,然後推她來教室。下課後,再送她回家,她也是住在萬華那附近。」我心中昇起一股衝動,無論如何,這個忙我一定得幫才行。

第一天的初體驗,雖然有些手忙腳亂,但大致順利。在回家的車上,和她聊了許多她的經歷,我真是目瞪口呆,因為這樣身體條件的人,居然活生生的坐在我旁邊,好像在告訴我:「林信宏啊!你這麼多年的自怨自哀,真是太可笑了吧!」她和我說:「我歷經了十幾次的手術,才保住了小命,而且還花了三年的復健,才稍微恢復一些手部的功能,並且能自己吃飯和坐在輪椅上。我用著不靈活又經常會麻的手學習點字,再花三年在家進修,完成了國中和高中的同等學歷;而後來的這幾年,我拜託爸爸讓我能到外面去學習一些新鮮的事物,或和大家一起出去玩。雖然這會增加我爸爸的辛苦和負擔,但我不想讓我的世界只剩下床和輪椅。」計程車在她所住的社區門口停好後,我趕緊先下車,打開後行李箱,搬出輪椅,再將她抱上輪椅坐好。我戰戰兢兢的走在不甚明亮的走道中,由她來帶領我該往那裡走,一陣提心吊膽後,終於到了她的家門口。

一推進屋內,她要我直接推她回房間。到了床邊,我不知是否要抱她上床?她好像感覺到我的不安,立刻對我說:「我自己可以上床,你只要幫我裝一盆刷牙洗臉的水就好了。」於是我就好奇的站在一邊,看著這個下半身有如軟泥的人,到底要怎麼上到床上呢?我看她就像瑜珈老師一樣的將身體往前一趴,然後吃力的用雙手拖著全身的重量,像條蟲一樣的在床上爬。這時候的我,眼前一陣模糊,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我心裡真的覺得好酸,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待她呢?她又沒做錯什麼事啊?喘了好幾口大氣後,她一共花了十分鐘,終於將自己的身體躺平在床上。這時,我才回過神的問她,是否要刷牙洗臉了?或者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我才知道只要花一秒鐘就可輕易的爬上舒服的床上休息,但我卻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而每天在工作上或生活中,所遇到的挫折和不順心,比起她的生活,我可真是太幸運了!因為只要沒有人推她出門,她便只能在家中推著輪椅來回於斗室中;甚至只要沒有人抱她上輪椅,她就只能認命的躺在床上,被囚禁在這不到一坪的空間裡。

從認識她的那天起,我才開始明白,自己也有存在的價值,更知道自己必定還有許多的可能,值得我去期待。在和她相處一年多後,由於她的雙親相繼往生,她不得不被安置到安養中心,我們便很少再見面,只能偶爾透過電話,聊聊彼此的近況。但她奮力爬上床的身影,卻不時的在我心中浮現,隨時鼓勵著我,支撐我度過每次的難關。

又過了幾年後,有一天我接到她的來電,她的聲音變得很沙啞,「信宏,我最近身體狀況不太好,因為安養中心的照護人手不足,我大部份的時間只能一直躺在床上,我覺得我的手越來越麻,都快要感覺不到了。以前我還可以自己打電話給你,我現在手指頭都麻到摸不出電話的按鍵了!」我聽她這麼描述近況,心中又是一酸,問她說:「那妳還得請她們幫妳撥電話囉?」她用很吃力的聲音回答:「沒有啦!她們才沒空理我呢!我是用手捧著電話,然後放到我的嘴巴前,用舌頭去按電話號碼,所以我的電話上都是我的口水呢!哈哈哈!」我聽了又是熱淚滿盈,根本講不出話來!

這位開朗又樂觀的女孩,在一年多前,已經離開了人世。但她留給我的影響,卻是永難磨滅。如果不是這段相遇,或許我沒辦法這麼快的走出低谷,尋找光明,開創出屬於自己的未來。雖然我再也無法見到她了,但我猜想,她現在應該是和她的父母親在天堂相聚,去當天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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