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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香格里拉的虛幻與現實
文/林聰吉
一九三三年,英國作家詹姆士•希爾頓(James Hilton)出版小說《失落的地平線》(Lost Horizon),描寫一位英國外交官與三名同伴,因飛機被挾持,誤入位於青藏高原,與世隔絕的香格里拉(Shangri-La),這是一個由作者所虛構,永恆和平、充滿智慧與寧靜的世外桃源。小說出版後引起極大迴響,「香格里拉」一詞也成為人間樂土與理想國的象徵,深刻影響後世。如今,香格里拉已不再只是小說中的地名,而是一種世界性的意象與商業品牌。
小說並未指出香格里拉確切地點,只說在「青藏高原的邊緣,一個被雪山與峽谷環繞的祕境」。一九九零年代,中國政府推動西部開發與旅遊經濟,多地開始競爭香格里拉的命名權;四川稻城、西藏昌都、雲南中甸等,都聲稱自己是小說中香格里拉的原型。最後,雲南中甸在二零零一年被國務院選定,並正式更名為香格里拉。中甸得以雀屏中選,主要是境內許多自然與人文景觀與小說描述相似,包括連綿的雪山、高山湖泊與周遭豐富的動植物生態、河流峽谷、藏人聚落、喇嘛寺等。
九月初在香格里拉,走出高鐵站,寒風撲面而來,懷念起早上在大理的溫暖天氣。拉著行李箱快步穿過車站前的廣場,有點呼吸困難,才想起這就是所謂的「高原反應」。網路上的旅遊貼文都說香格里拉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原來,想親近天堂還真會讓人喘不過氣。
在民宿放下行李,就直奔松贊林寺。這座建成於一六八一年的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靜靜佇立在香格里拉北方;俯瞰整個中甸盆地,背後遠處是壯闊的高山群峰,腳下是湛藍的拉姆央措湖與藏族村落。松贊林寺的建築氣勢恢宏,幾座主體寺院依山勢而建,沿石階拾級而上,迎面而來有不少高懸的經幡,藍、白、紅、綠、黃的布條隨風翻飛,彷彿可聽見流轉的空氣中有不絕於耳的誦經聲。紅牆、白壁與金頂在陽光下層次分明,屋脊上的法輪與金鹿遙望遠方,寓意佛法無邊、傳遍四海。
松贊林寺正殿高聳,屋簷翹起如翼,厚實的殿門,有種沉靜的莊嚴。踏入殿內,散布其中的酥油燈映照著深紅、金黃等不同色彩交織的牆壁,空氣裡瀰漫著幽幽的藏香氣味。中央的釋迦牟尼佛像高達八米,旁邊則是格魯派宗喀巴大師的塑像。走進側殿,舉目所見都是色彩濃烈的各式壁畫,釋迦牟尼的生平、諸菩薩的法會、護法神戰勝邪魔外道的事蹟等,皆是壁畫的主題。
駐足於一幅《六道輪迴圖》前,畫中眾生在輪盤中奔走,外圈是夜叉與火焰,中心是釋迦牟尼佛。佛陀悟道後,首次向弟子宣講的內容即是「苦、集、滅、道」四聖諦,如果「苦」是人生的必然,那麼世上真有香格里拉這樣的人間樂土嗎?
希爾頓經歷過一次世界大戰,《失落的地平線》在一九三三年出版時,歐洲已經陷入可能爆發另一次戰亂的恐慌。全書可以看得出作者在戰爭陰影下的不安,一旦大戰再次降臨,希爾頓筆下的香格里拉正是為了要成為保存文明記錄的諾亞方舟。身處戰亂不斷的歐洲,作者把構想的烏托邦設定在遙遠的東方,然而,書中不少內容卻顯示出西方人的自我中心意識,以及對於東方文明的隔閡。
根據小說的描述,香格里拉特殊的自然環境讓人外貌青春常駐且壽命綿長。作者筆下的喇嘛大部分是誤入香格里拉的西方人,他們因為壽命極長,不受有限時間的制約,因而得以沉浸於深刻的思考與撰述;主要的研究範圍是語言、純數學與西方文明史等,有些人則專長彈奏西方古典音樂。喇嘛寺的領導人被稱為大喇嘛,是一位已年近250歲的盧森堡神父,他在書中的角色主要是勸說被挾持進入香格里拉的四名西方人,也能願意留下當喇嘛,加入香格里拉這個保存西方文明的諾亞方舟。書中少有的東方人角色之一是張姓的中國人,主要是接待四位西方人,以及為大喇嘛傳話。另一位則是擅長彈奏西方古典樂曲的滿洲女孩,她會以不同的勸說方式讓外來者留下;然而,最後卻因愛上其中一名年輕的西方人,而一起逃出了香格里拉。至於理應佔人口最多數的藏人在書中幾乎沒有角色,偶爾出現,往往只是僕役或挑夫。
綜觀全書,作者只是將西方人與西方文化轉換到香格里拉這個東方的場景,至於東方人與東方文化在書中的篇幅甚少,即使出現也僅是用來襯托故事主軸的背景。雖然書中也提及中庸、和諧等具東方色彩的名詞,但只是寥寥數語或含糊帶過,並未有深入的闡釋。如果作者願意多瞭解東方文化,甚至更小範圍的儒家思想或佛教教義,《失落的地平線》也許可以為一向自認是當代文明典範的西方社會,開啟一個比較與自省的窗口,而非僅僅是提供一個暫時紓解現實痛苦的烏托邦幻境。
離開松贊林寺已是近晚,在附近的一家清真牛肉小館用餐。回族老闆上菜後,就到隔壁桌與他的小孩一起討論起學校的數學作業。一位回族老人安靜坐在我們身後,我回頭與他打招呼,他也和藹地頷首示意。回族媽媽則不斷詢問客人「菜色是否還符合口味?」用完餐後,叫了出租車返回民宿,有點驚訝藏族的司機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他說當地有藏語學校,也有廣收各族的普通話學校,他選擇就讀後者。司機也回憶起小學與不同民族同學的互動,還有因為風俗、飲食習慣與宗教信仰各異,而引發的許多趣事,講到精彩處,這位藏族年輕人還不時開懷大笑。
次日前往普達措國家公園,司機是彝族人,他說平日除了開出租車外,也在家附近的土地種植青稞、馬鈴薯等農作物。沿途草原上有不少氂牛與羊群,司機說那是藏人主要放牧的地方。在普達措,有高山湖泊、開闊草原與原始森林,不時可見到藏馬與牦牛。走在森林步道,成群的藏香豬就在遊客腳邊悠然而行。湖水映著藍天,偶爾傳來水鳥拍翅的聲音,樹幹間隱約可聞到松脂的氣味,混著陽光曬熱的泥土香。
當晚在獨克宗古城,那是香格里拉最熱鬧的市集。穿梭於商家之間,總好奇詢問對方的族裔背景,藏族、漢族、納西族、白族、普米族皆有。八點左右,古城一隅的空地開始跳起了廣場舞,這是中國大陸的全民運動,想不到連偏遠的滇西雪域也一樣盛行。被改編成舞曲的西藏音樂響起,幾個年輕人在前面帶頭示範各種動作,歡快樂聲中,年齡、職業、族裔或者宗教信仰,似乎都已不是那麼重要了。
也許雲南中甸不需要改名為香格里拉,我們的文化基因原就強調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包容尊重以及共生共榮。畢竟,現世的安穩與平實,無疑遠勝於華麗虛幻的商業品牌。
(本文刊載於2025年11月7日《中國時報》言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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