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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素描生活
文/田宜君（師大國文系畢業，患有腦性麻痺，以輪椅代步，為高度近視，左眼0.5、右眼視力不到0.1。）
沿著師大外緣的紅磚牆散步前往「幸福生活工坊」買點心的路上，同行的朋友忽然從閒聊中轉開話題對我說：「妳要不要先暫時閉上眼睛？」看向扶著電動輪椅把手走在我身後的女孩，迎面吹來的清風不斷揚起她飄逸的長髮，一雙眼睛出神凝望著這條我們正在步行的道路遠方，專注的神情似乎要從立足之處把一條道路看盡、看透，隨著她眼底黑白分明閃爍、跳動的目光看去，只見時有路人往來踏足其中點綴這條綠樹垂蔭的磚道。
如果她的這雙眼睛能視物，又會看見怎麼樣的風景呢？
看著眼前路旁迎風搖曳的綠葉以及滿地晃動的樹影，我出聲詢問她為什麼要這麼說，她想了一下說：「我怕妳會難過呀！」聞言我不禁笑說：「如果我現在閉起眼睛，這條路我們要怎麼走啊？」說著、說著耳邊傳來陣陣鐘聲。悠長的鐘響，一聲連一聲將那些曾經夾藏在這片紅磚牆的時光延展開來。
我總是跟隨鐘聲的餘音背包抱書開著電動輪椅奔行在校園各層樓的教室之間，快意遊走在白紙黑字裡，日復一日展書讀四書五經、背誦唐詩宋詞、品味老莊玄學……當鐘聲停止時，依然側肩背包的我也走入職場，成為一個被朝九晚五定調的上班族，覽書而讀的雙掌則是努力抱住一身的工作。
在師大校園裡隨處找一個無人的空位入座，將買來的小戴雞排、燈籠滷味、老天天豆花、會上癮的奶茶和綠茶擺在露天的小圓桌上，一邊告訴眼睛看不見的朋友食物所放的位置，一邊拉起她的手逐一順序摸去。像現在這樣與朋友同行、閒聊，挑選自己想要吃的食物，看似隨處可見的日常街景，卻是我長年夢寐以求的生活樣貌。
由於先天行動不便的緣故，從小生活所需都有父母、手足幫忙打點，在家全然像個生長在城堡裡的小公主受到周遭親友百般呵護。
從彰化離家北上念書，我開始學習如何錯開人潮填飽自己的肚子、精打細算選購生活必需品、整理自己居住的宿舍、搭乘公車或捷運抵達目的地，食衣住行樣樣都要自己來決定。若是獨自走在路上不幸迷路，也要壯起膽子向陌生人問路，因為路名長在每個人的舌頭上，無論去路或歸途都要靠開口才有機會問得，而路終究是讓人走出來的。
記得小時候每當想要自己去做些什麼的時候，身邊的大人在婉言阻止之餘，總不忘附帶一句「等妳長大就可以……」的保證。隻身客居台北的這幾年，父母遠在彰化，大哥、二姊、么弟各自也散居四方，而今不論出門、搭車、工作、逛街購物或參加講座還真的都要靠自己，這些年少曾經心懷期待的事情，如漫天飄飛的七彩泡泡慢慢為長大後的生活增色，陪伴我走過雙十年華，不覺轉眼也將攜手邁向三十大關，不知道往後未來的道路又會往什麼方向鋪展呢？
從滿桌殘食中抬起頭來，夏日午後蔚藍的青空中佈滿半透明的白雲，此刻坐望天際仰看流雲，倒也有那麼幾分「坐看雲起時」的況味。
這幾年隨著年紀的增長，我這雙高度近視的眼睛，右眼早已被如流雲遍佈的白內障遮蔽，留下左眼獨看世界。每當興起開卷捧讀紙本文字，通常不過一個小時便會招來貌似螢火蟲殘影的飛蚊症干擾閱讀，幾經掙扎多半還是以掩書閉目養神收場。
闔眼閉目養神對我來說不單是圖個眼不見為淨的養精蓄銳，而是透過淚液來滋潤乾澀的雙眼，恣意淚流滿面是要讓飄飛的點點螢影依尋淚痕的軌跡找到回家的方向，指引在光影中亂舞飛蚊症盡數重歸眼底。
看著坐在對面正專心吃東西的朋友，烏亮的雙眼在晴光下熠熠生輝，或許她看見的風景，是隔著眼簾垂幕下純粹白光與黑暗交替的世界吧？「妳先慢慢吃，不過要把耳朵借給我一下！」於是從踩著學步鞋搖擺而行的小孩、在紅綠燈轉換下如賽車奔流的車潮、展翅凌空遠去的飛鳥、蔚藍如海的天際到變化萬狀的雲景，藉由口述的方式將當下的風景轉為有聲音的影像，叨叨絮絮將我眼前所見的一切與她分享。
自從開始工作後，每天奔走在人潮中，擠身搭車、竭力工作、扒碗吃飯、倒頭睡覺……都似在跟時間打仗，只為能在忙亂的倉促中多掙得一點屬於自己時間。這樣終日開著電動輪椅滾行在被快轉過的時間軸上，偶爾從汲汲營營的生活夾縫間偷閒，在擱置許久的書堆中抽出一本散文或小說，映入眼簾的字句都會化成日常這片蒼茫沙漠裡的綠洲，即使是如滴水細小的隻字片語也別有一番風景，屏蔽早上豔陽透牆入內的滿室暑氣、午後擾人思緒的滂沱時雨、走廊上室友與訪客閒談打鬧的笑語，埋首書中彷彿自成天地，靜看默讀之間因瑣事纏繞舞動的心念也隨著文字的梳理逐漸安定下來。
究竟人一生的時光能有多長，去細品眼底這些霎那飛逝的瞬間即景？
我不知道自己生命的盡頭將會停滯在什麼樣的未來之下，假若這如夢似幻的人生不得不止步為長年的歲月劃上句點時，希望我的眼睛還能映照出圍繞在的周身的一切，如同這個與朋友共度，有行人、車潮、飛鳥、藍天白雲點綴的夏日午後，即使後來我們沿著向晚的街道同行至古亭捷運站分道各自返家，這段時光剪影依舊存在回憶的備忘錄中。
現在，當時夏日午茶時光溫暖明亮的陽光、清爽朗怡人的微風、枝葉搖曳的綠樹、行人喧鬧的笑語，已經成為我眼睛記憶的一部分，每個片段都值得去細看傾聽，我想將這一片、一段散置的風景悉心剪裁，透過文字穿針引線織成一幅小品鋪展在妳的面前，一筆一劃素描景物細寫此刻的日常生活，以字句的音律作為基石搭載一座橋樑走進妳的世界裡。
時間依舊一分一秒滴答轉走，在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裡，我還是會像個孩子利用抽屜藏起一些自己覺得重要的小東西。每當輾轉難眠時總會挑燈獨坐桌前，在書桌上攤開一張透明的夢想藍圖，看著藍圖裡隱隱透光的字跡：學會放手走路、身體健康、希望快點長大能自己出門、考上心目中理想的學校、祈禱學期成績可以安全過關、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安穩度日……紙張上寫滿各式各樣不同時期懷抱的夢想。從前看似在遙遠的未來才可能被實現的夢想，如今大多都已在時光的醞釀下發酵成真，那些少數無法落實的願望索性就暫放夢中，這樣午夜夢迴也不至於太寂寞。
未來總是馬不停蹄的造訪，即使是對著電腦打字的現在，一秒一分依舊悄聲行經眼前，所謂此時此刻瞬間都成為過去的一部份，沿著這條一去不返的時光之河行走，我還是奢望能如壽星般閉目許願，許一個漫無邊際的願望送給未來的自己，為來日的夢想藍圖再添一筆。
端著內裝即溶咖啡豆的保溫杯，倒入滾水與鮮奶均勻攪拌後，室內立刻充滿咖啡獨有的香氣，小口啜飲含在嘴裡兀自散發出微苦的甘純令人精神一振，往日流景也彷彿受到咖啡香氣的薰染紛紛從回憶的心湖裡甦醒，化絲繞上書桌旁別在提袋當吊飾刻繪著「莫忘初衷」的鑰匙圈，我依稀又看見自己握筆伏桌學字、臨窗夜讀詩詞、通宵暢讀小說的身影，隔空對望難免心懷惆悵，然而若沒有那些從前過往又怎麼會有現在的自己呢？
記得有人曾說夢想是無數隻在時光輪轉中逐漸沉睡不醒的兔子，對於那些流連夢境而忘返的兔子我早已無暇去逐一搖醒，然而我還是有夢想要實現，此刻，我想蟄居在日常中信步漫遊書海、藉由眼睛素描生活裡的小風景，將自己眼底所見的世界與內心思及的感懷揉捻成方方塊塊的文字，作為身邊這隻還未遠赴夢鄉與同伴玩樂的白兔果腹的糧食。
這隻以文字為食的小白兔會重遊何處呢？是我在河濱公園綠地放風箏的童年、幾年前與姊姊結伴搭乘渡輪的淡水一日遊、日前和朋友同去西門町體驗口述電影版的《盲探》，還是穿梭遺落在記憶角落中的其他片段呢？
最近，我時常無端想起那個與妳共度的夏日午茶時光，想起妳那雙烏黑透亮卻看不見的景物雙眼，我實在無法預想乘坐輪椅的自己孤身在黑暗中摸索盲行的未來。而今我已不再奢望健步如飛的奇蹟或無病無痛的身體健康，但求從此以後每天睜開眼睛都能看見世界直到閉目長眠的那一天到來時，回顧自己日夜琢磨鍛造的文字橋樑一字一句延展成什麼樣貌，連綴成章後又將會鋪墊往何方，若有朝一日旁人踏足而過臨橋觀望又會看見怎樣的一番風景呢？
這一個看來偏長的問句，也是我騰出心田著力耕耘的夢想，讓混融書海文字與日常風景的泉源漫覆日漸乾涸的生活硬土，為僵硬土壤傾注滋潤的水分軟化堅塊，推筆為犁，以字為刃，將舊日塵土鬆軟向上翻新栽植青蔥幼苗，在暖陽、微風、雨季、空氣的照拂下，讓回憶裡一條條花開遍地的人行道、公園內蝶彩紛飛的綠叢、每刻與好友圍桌共餐笑語不斷的時光在這畝心田中各自成長茁壯，讓我日後能夠偷空席地落坐，尋思撰文細細打字素描這方生活小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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