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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走路練習
文/辛玟儀
「鈴鈴——叮叮——」，一陣不和諧的零件碰撞聲，伴隨著沉重的步伐，每當教室裡的同學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響起，都知道我將從遠處的電梯走來。「慢慢來，沒關係。」或許是擔心我跌倒，他們經常這麼說。我卻渴盼著自己走路能快點，離人群更近些，但現實裡，我總是與他們相隔一段路。
曾有醫生憂心忡忡地對我的父母說：「這個孩子可能會一輩子臥床。」託幸運之神的眷顧，我成為一位還能行走的腦麻少女。走路，就要穿矯正鞋，是我必須遵守的第一件事，因為它可以支撐我的腳，以及不使我的腳變形，即便堅固且沉重，我仍舊要穿上它才能走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自穿上它的那刻起，高跟鞋、娃娃鞋、楔型涼鞋、精緻皮靴……所有女鞋終將與我無緣。往後，每當我站在玄關，總會對妺妺鞋櫃裡擺著那數十隻美鞋投以羨慕的眼光。
記憶中，我的第一雙矯正鞋是暗黃色，上頭印滿大象，我總是輕輕地提起它，再交給爸爸，請爸爸為我小小的腳，穿上小小的鞋。組裝完畢，我想像自己是一頭大象，能穩健踏實地舉步走去任何地方，水療、游泳、馬術治療、遊樂場……然而，穿好鞋的我卻在物理治療室裡躊躇著不敢走路、抬不起腳，直到禁不住治療師手上那顆草莓巧克力的誘惑才邁出我的第一步，搖搖、晃晃，還是摔了一跤，不過，多摔幾次後，我也就不再害怕摔倒。
隨著年歲增長，童年的純真逐漸褪去，不能說是完全泯滅，反而疊加諸多複雜的心緒、情思，像是狂暴的火焰燃盡後，也扎扎實實地積了幾層灰。為了適應愈發倉促且擁擠的群體生活，不知不覺，我開始在意他人的目光，一點一滴，發覺自己的與眾不同。人群中，我像是一隻生錯地方的企鵝，搖搖、晃晃。同學可以輕而易舉完成的事，我卻費力又費時。手上如同握了一隻蝸牛，字寫得緩慢又吃力，考卷裡每個大題彷彿無法即時抵達的目的地。每天充滿期待的醒來，以為眼前是筆直的康莊大道，卻被藏在每個轉角的挫折消耗至所剩無幾，反反覆覆，懷疑、不解、恐懼。
我曾有不是自己跌倒，而是有人伸出腿絆我一腳的經驗。記憶中，我跟往常一樣，從廁所走出來，當我走上前面的斜坡時，突然，有個小弟弟衝過來，指著我罵道：「喂！你走路很像智障！」當下，我身邊沒有任何人、沒有老師、沒有朋友可以幫助我，甚至，我連情緒表達都做不到，尚未意識到憤怒或任何感受，腦中只有一片空白，和完好如初的走廊，彷彿剛才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第一次遭受這樣令人錯愕不解的攻擊，加害者並不高大、也並不令人害怕，只是一個比我年幼、素不相識的小弟弟。
事發後，我沒有告訴學校裡的任何人，也沒有掉下一滴眼淚。直到回家後，媽媽例行性問候我：「今天在學校有發生什麼事嗎？」至此，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把整件事告訴家人，爸爸聽後便說：「你不是『智障』而是『肢障』，既然他講的根本不對，那就別往心裡去吧！」身為正常人的妹妹也說：「對呀，姐姐，我從來都不覺得你奇怪，不需要理會那些對你不好的話！」
我想了想，對於那種毫無理由的惡意，一開始我感到憤怒，之後，家人們不想讓我難過，所以用積極、正向的觀念開導我，而我，雖然不把那些話往心裡去，但記得的終究是記得了，也只能帶著它，繼續往前。
在我遭遇困境或情緒失控時，家人是欄杆與扶手，讓我可以緊緊抓住。某日，全家外出散步，我費了一番力氣爬上公園的溜滑梯，將雙腿併攏於滑道上，接著，「咻——」一聲，整個人俯衝而下，我的尖叫聲響徹雲霄。當我順利著陸，可能是因為坡道太低或是力氣不足，我爬不起來，此時，父母那雙大手必定能拉起我，是力量、是溫暖，就算是妺妺那小小的手，也能牽起我，一同前行，陪伴我成長、帶給我快樂。
在我國小五年級，為了讓行走更輕鬆，醫生建議我動「鬆筋手術」。手術前一、兩天，全家陪我到林口長庚做手術前的最後確認，我和面露憂色的父母坐在等候看診的房間內，我的焦慮也沒有因為他們柔聲的安撫而減少分毫。令人驚訝的是，進入診間又經過良久沉默後，醫生說：「好像還好，可以先不用開。」當下，我們的心情難以言喻。我不能跳，否則，我一定會跳出醫院！此時，醫生話鋒一轉，說：「你還是必須復健、走路，否則肌肉流失就會無法移動，嚴重的話，甚至會臥病在床！」為避免這可怕的預言成真，我說服自己拾起那雙曾經被我排斥的手杖，告訴自己不能陷人自艾自憐的困境，開始制定並執行被我名為「走路練習」的計畫。
第一次練習，是在妹妹參加的日本劍道課上。某次我去接妺妹下課時，碰巧遇到她的劍道指導老師，從言談中得知，日本劍道在訓練過程裡，對姿勢、動作正確性有很高的要求，當老師聽到我需要復健，便邀請我下次上課時也一同去學習。此後，我也開始練習劍道，從最基本的「拔刀」、「收刀」、預備姿勢「中段」，雙腳平行，前後距離一個半的地板瓷磚……每個動作都有固定的手勢與步伐，還要兼顧四肢及雙眼協調，對我而言，這並不簡單，卻是必要的訓練。
待我好不容易達到和其他同學相同的程度，迎來的便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打擊練習。那天，老師推來一個跟常人一般高的靶，兩個黑色輪胎，連著一根鐵管，雖然那時我已不矮，但它還是讓我感到壓迫。「別怕！」我對自己說，就像我面對的所有第一次，第一次穿鞋走路、第一次拿起助行器、第一次動手術……縱使有些惶恐，也能迅速克服。輪到我了，我手持竹劍，大喝一聲，奮力地向前踏出，勇敢地朝它砍去，這次，不再有誘惑、強迫，也不再為了別人，而是為自己而前進、奮戰！此刻，我享受著汗水的揮灑、微風的輕撫，抓住讓心情悸動、青春飛揚的每個瞬間。
第二次練習，則是我偶然獲得的機會。午餐時間，惱人的悶熱與駭人的冷漠張牙舞爪，體育股長站在臺上問了好幾次，黑板張貼著游泳比賽報名表依舊空缺，臺下的同學自顧自地聊天、吃飯，沒有人在乎他還有他說的話。在一片嘈雜聲中，我緩緩舉起手，說：「我可以！」頓時，全班鴉雀無聲，他們都看向我，我看見他們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其實我會游泳，雖然游得不快，也因為我游自由式不打水，所以現下的賽制對我不盡公平。但我那時的夢想是參加一場正式的游泳競賽，雖然它不符合我的期待，卻可以是一次大膽的嘗試。
比賽當天，為了配合賽程，需要較多時間的我早早到更衣室換裝。我放開助行器、脫下矯正鞋、換掉運動服、穿上輕薄的粉色泳衣－—現在的我，和所有人一樣，在沒有任何外物包覆下，赤裸裸的腳就這麼踩進泳池。
泳池的溫度讓人不禁打了個寒顫，我興奮地跳了跳，讓自己的身體暖和。在這裡，浮力成為堅固且溫柔的力量，勝過地心引力、分走我的擔憂，不會跌倒。彎起雙腿，哨音響起，用力一蹬牆，柔軟细緻的腳底觸及粗糙的牆，不痛、不痛，反作用力推著我向前，瞬間速度令人無比舒暢，將體內可溶於水之靈魂猝然釋放。宛若化身為一頭巨大的鯨魚，陸地上，牠笨重的身軀需要許多人力搬移；而在水中，牠輕盈自在、悠然自得。我試著放鬆全身，感受雙腳浮上水面，接著，開始滑手，直到肺裡的氧氣用盡，才迅速轉頭吸氣，一心想著，我要不停不停地向前，用盡全力抵達終點。既然在陸上控制不好，那就進人水中吧！隨心所欲，操之在我。
最後，我用右手抓住牆，左手撥水、收腳，再次探出頭，看臺上的觀眾、在岸上等我的老師、仍站在泳池邊的裁判……此刻歡聲雷動。正如我先前所預料的，少了打水的動力，我便是最後觸及對岸的人，但，那也無妨，我知道一場完整的比賽本來就有輸有贏，我也知道我不可能會贏，可是，更使人垂涎的是如此珍貴的機會。現場的觀眾們，無不為我聚精會神的等待，加油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這些，就是最大的鼓舞。
於學校而言，一位特別的選手成功參賽；於我而言，這一天，我不只踏人泳池，更為自己、為班級完成競賽。爾後，當我往回走，就像來時所想的，我無法走上頒獎臺，卻突破自己，贏得眾人的喝采與精神上的支持。
爬上升降椅，以緩慢、舒適的速度一直往上、往上，遠離水面，卻也還沒著陸，身上的水珠重重滴落，心裡卻是暖烘烘、喜孜孜的，成就感與尚未平復的喘息伴我一一飛翔！一點一點生出雙翼，一點一點鋪上羽毛，一點一點散發光暈，輕盈、自在。偌大的藍天承載我的喜悅，沒有矯正鞋、沒有輔具、沒有枷鎖，只有無盡的歡愉與自由，原來，這就是翱翔於天際的我。
我是「慢飛天使」，即使晚一點展開羽翼、慢一點飛，我依然與星星共舞，仍然唱著聖歌，專注聆聽人們的祈禱，用我的光驅散黑暗。
備註：本文為2023年文薈獎「高中高職組」第二名作品，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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