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治水
文/朱芯儀(諮商心理師)
探出頭來,
在一片柔軟的泥土上,
伸長脖子,
滿地綠意映入眼底,
望向花兒,
肆意在四周綻放,
許下誓言,
他決心守護這片美好。
長高了,變壯了,
他用力生長,
大風吹,豪雨來,
他仍然挺立,
豔陽下,蟲蛀了,
他咬牙保護,
枝斷了,葉枯了,
他以為這姿態會使一切恢復美麗。
「那天啊!我不知道她怎麼了,我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她就開始一直流眼淚,我叫她有什麼不開心的可以跟我說,或是就哭出來,她就一直用手摀住嘴巴,摀得緊緊的,然後一直對我搖手,我想說什麼,她就衝出門口了!」社工在火車站與我會合,前往機構的車上一臉莫名其妙的這麼說。
「隔天啊!她又來我們這裡學插花啊!就是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再想問,她找到什麼機會就溜走了。我真不知道她怎麼了,只覺得她應該有談話的需要吧!」
社工緊握著方向盤,我凝望著擋風玻璃上不斷搖著頭的雨刷。
「天啊!這裡怎麼那麼爛啊!才下兩三天的雨,怎麼又淹水了!有夠討厭的!」遲到了二十分鐘的幼琪滿是狼狽,手上的雨傘似乎愧疚自己的無用,她用身體向後頂著推開了門。
「幼琪你好,我是芯儀,謝謝妳下這麼大的雨還是願意過來。」
「真是的,下雨天最不方便了,還到處淹水,好險我穿了雨鞋,麻煩死了!」
「對啊!尤其像我們視力不好的人,真的是非常不方便,所以……真的謝謝你。」
「嗯,還好啦!」
不知道是我敏感,還是真有什麼觸碰了幼琪,感覺空間中好似熱絡的氣氛突然產生了一點變化。
「幼琪,妳知道我也是個視障者對嗎?我現在只有左眼可以看到光和大的色塊,妳呢?」
「指甲,我現在只能看到指甲的大小。」
「這不是一個太好的話題,但是我是15歲得腦瘤以後失明的,我可以也知道妳是發生了什麼嗎?」
「嗯……嗯,糖尿病……五年前開始。」
「我想從看得見到看不清,真的是需要很多的心理調適,妳是怎麼熬過來的呢?有人陪妳嗎?」
「嗯……嗯,我想想……」幼琪搖著頭說:「沒有,都是我一個人,就是忍住啊!忍住啊!」
「這麼多的苦,都是妳一個人用忍的嗎?」
「要不然怎麼辦呢?我不能讓別人再為我擔心了,到處哭訴說我看不見有多可憐嗎?我做不到!我不是個脆弱的人!」強壓下的苦痛掙扎從幼琪的聲音中流露,用力握緊拳頭。
「所以,不是沒有人願意陪伴妳,而是妳不想讓別人靠近妳心裡的苦對嗎?」
我溫柔且不帶指責的口吻讓幼琪緊閉的心出現了一些裂縫,她的聲音變得哽咽,慌忙掏出皮包裡的衛生紙,強迫維持鎮定的說:「我們談別的話題吧!」
「你的家人呢?願意讓我從你口中認識他們嗎?」
收起了情緒,幼琪字斟句酌的說:「爸爸媽媽,爸爸已經去世了,我們家有五個姊妹,我是老大……」
「了解,那妳現在跟誰住呢?」
「跟我媽,還有最小的妹妹……老大跟小妹住在一起,還靠小妹養……真想不到!」長長的,她嘆了一口氣。
「五姊妹中的老大,我想妳小時候一定花了很多心思照顧她們,可能就像妹妹們的第二個媽吧!」
「是啊!她們都說我就像是顆大樹,靠著我總是覺得安心,我也好努力的更堅強,可是,現在……」
「爸爸過世了,我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肺癌,他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覺得好遺憾啊!」
「我一直想等我有能力回饋他的,都已經存夠錢要帶他出國的……」感覺自己說的太多,幼琪慌忙低下了頭。
「媽媽呢?她一切好嗎?」
「我媽她……有老年癡呆症,是輕微的啦!都七十幾了……不是我幫忙她,還要她幫忙我……真是不孝女!」
「嗯,好多的自責!」
「我賺了錢……應該是回饋他們的時候,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再讓他們擔心了……」
「妳的想法很好,但幼琪,妳一定有聽過大禹治水的故事吧!」
「大禹治水?我曉得啊!你怎麼會突然提這個?」
「嗯,我知道有點突兀,可是這很重要。」
「很重要?你說吧!」好像在重溫歷史課本,她給了我發言權。
「三過家門的大禹花了十三年的時間治水,終於成功了,可是妳知道禹的爸爸,他叫做鯀,他也花了九年的時間治同一條水,但是失敗了嗎?」
「有有有,我記得國中課本好像有教過!」
「妳知道為什麼他們一個人成功,一個人卻失敗嗎?」
「好像……我記得好像是他們用的方法有什麼不同的樣子!」
「對,沒錯,鯀是用圍堵的方法,築更高的牆,用更厚的土想要把水困在河裡,就像我們現在蓋防坡堤一樣,但是大水一來,水還是淹過了堤防,氾濫成災……」
「對對對,大禹是用疏導的方法。」
「沒錯,妳歷史讀的很好哦!大禹的確是用疏導的,他挖了好多條、大大小小的渠道,就像我們現在的下水道一樣,大水來的時候,只要這些溝渠暢通無阻就不會淹水了。」
「難怪,你們台北好像很少淹水,因為有很多排水系統,我們這裡卻一下雨動不動就淹,我們只會圍堵而已!」幼琪摸著自己溼露露的頭髮,若有所思。
「幼琪,情緒也一樣!」
「情緒像水嗎?」
「是的,如果妳願意看看自己,一直用堵的,遲早是壓不住的……」
「我嗎?你說我嗎?我已經感覺自己堵不住,快潰堤,壓不了了!只要再下小小的一場雨……」帶著一些嘲諷,幼琪又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要怎麼疏導呢?」
「很多人用運動、聽音樂、看電視、唱歌等等方式抒發自己的情緒,但常常……」
我放慢了速度,注意著她的反應:「常常……這些方法也只是暫時有點幫助,但,最好的疏導方法是『訴說』,讓水流到別人那兒,讓別人有機會陪妳,妳也會覺得好過些,如果妳怕造成別人負擔,可以選擇跟像我這樣的心理師說。」
果不其然,當幼琪聽到「訴說」時,哽咽的聲音再度吞回了喉嚨。
「這不是代表自己很脆弱嗎?把最軟弱的地方表現給別人看,我做不到!」
「當然不,這是主動運用渠道疏導自己,是最堅強也最負責任的……妳一直習慣當大樹,也想要一直當大樹,但是,如果要當一棵真正能讓人依靠的大樹,妳更要懂得疏導自己,才能照顧別人,要不然,妳會倒,更會壓垮這些依靠妳的人。」
「芯儀老師,又想麻煩你了!」一個星期後,社工的聲音再度傳來。
「就是幼琪啊!她主動跟我說想再約你談談耶!不知道老師方便嗎?」
「好的,好的!」笑意在我心上漾開。
「我好樂意當她抒導自己情緒的渠道。」
情緒如水,
圍堵總有潰堤的一天,
壓抑總有爆發的一日,
開鑿渠導,學習疏導,
敞開心門,善用訴說,
才是治水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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