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原來身體才是最好的口述老師——一位全盲視障者對「口述影像」在舞蹈劇場應用的批判性思考
文/朱浚溢
我是朱浚溢,一位來台讀博士班的全盲視障者,平時熱衷於參與各種藝文活動。
2021年3月期間,我在臺北參與了一次特別的口述影像工作坊,這是由「可揚與他的快樂夥伴」所發起的,對舞作「我們清醒,於是反抗世界的無窮反覆」的口述影像版的再創作。之所以說很特別,是因為在這個連續四次的工作坊中,視障者不僅僅與工作人員共同討論口述腳本,還會親身體驗舞蹈創作以及身體展演的過程。
我們的身體會比大腦首先接收到關於舞作的訊息。這與我之前接觸到關於圖片、畫作以及電影的口述影像有很大的不同。就算是非視障者,對於當代舞蹈也不一定能夠一看就懂,更別說我們在視覺通道上受到障礙的人了。即使能夠清楚的讓我們知道舞者千變萬化的動作叫什麼名字,也無法讓肢體的美感、互動的張力以及整個場域中的形體流動等等這些訊息被想像所理解,也無法形成對藝術之美的感受。所以我雖然有過幾次嘗試,但之前一直認為口述舞作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這次,我動搖了,因為我有點兒「看到」這部作品了。這很可能是因為這一次口述影像的工作坊,加入了讓視障者先用身體體驗舞蹈的歷程。也因為這個歷程,讓我拓展了關於將口述影像應用到舞蹈劇場的認知邊界。以下將其中三點想法記錄下來,從而補充一個口述影像受眾的批判性視角。
思考1:口述舞作轉譯的是「動覺訊息」
口述影像也稱「口述影像服務」,在「口述影像發展協會」官網上是這樣說明的:「audio description(或稱 descriptive video service)是一種透過口語或文字敘述,將視障者無法接收的影像訊息轉換成言辭符號,讓視障者也能克服視覺障礙,協助他們克服生活、學習和就業環境中各種影像障礙的服務。簡單地說,口述影像就是把看見的說出來。」
但是我認為,如果說普通的口述影像是將「影像訊息」翻譯為「聽覺資訊」的話,那麼口述舞作所轉譯的則是「動覺訊息」。
這次工作坊之前,王昱程曾陪同我去現場觀看過兩次舞蹈表演。當時他坐在我身邊(貼得很近的那種),用飛速的語言描述舞者動作的同時,還不停手舞足蹈給我示範他們的互動。我也可以隨時觸摸他的身體,以便儘量多一些理解舞者的動作。令我意外的是,都不用事先說明,我卻能夠理解這傢伙在做什麼,以及為什麼這麼做。雖然表面上非常鎮定地接受他的這種「特別的口述影像服務」,但其實內心洶湧澎湃。一方面是被他的熱情所震撼,另一方面是訝異於他怎麼會知道我如此渴望通過觸覺來瞭解舞者的表達,這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需求。這兩次體驗讓我模糊的意識到對於舞蹈作品的口述影像,是需要加入一些除了口語訊息之外的資訊。可是,我卻仍然無法欣賞到舞蹈作品的美,而且覺得認知爆炸,非常疲憊。
而今年這次工作坊中,可揚在每一次討論口述腳本之前,都會和他的快樂夥伴一起,帶領視障者親身體驗當代舞蹈,包括舞蹈動作的知識與技巧、舞者是如何互動以及他們如何發展出作品中的敘事等等,這讓我從身體內在「看到了」這部作品中的動作。
例如原本口述老師可能會講「舞者A倒了下來」,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倒下的,心想「倒下」的動作我們都會做啊,那一個舞者在舞臺上做這個動作有什麼視覺上的不一樣嗎?是會看上去覺得有美感嗎?我記得我們在第三次工作坊中,就花了一個小時在體驗這個舞作中他們是如何「倒下」的,從彎膝、下沉、屁股著地,到腰部、背部、肩膀、手臂和頭部的落地,這一連串的動作,是可以很順暢的流動起來的。這種身體的感覺和記憶,不會讓我成為一個舞者,但會讓我從此對倒下有了美學層面上的感知。
像是這樣的例子在工作坊中時常出現。因此,我從這裡開始明確了當時由昱程陪伴觀賞舞作之後的想法,那就是,在口述舞作的過程中,視障者最需要的是「動覺訊息」。人們在用眼睛看舞蹈的時候,我猜也是將視覺通道接收到的訊息傳遞給大腦中的鏡像神經元及相關認知系統,然後啟動相應的schema(認知模式),從而才能夠在感受層面體驗到這支舞。趙雅麗教授也曾從完形心理學角度詮釋了視障者如何利用碎片化的訊息來完成對感知事物的gestalt(完形)。
但在舞蹈作品中,單用語言來彌補視覺上的缺失,可能只是豐富的「影像訊息」中的滄海一粟,並不足以調動起schema或完成gestalt。所以還有一種方式是跳過視覺,讓我們的動覺通道來直接接受訊息。昱程最初用「手舞足蹈」的方式或許正是採用這個思路。不過,那也只是從外在傳遞訊息,也要經過「解碼」的過程才能被我們的身體和大腦理解。如果在欣賞舞作之前,就讓我們的身體從內在去建立更多地感知經驗,那麼配合上欣賞舞作時的口述,身體的原有經驗就會被挑動起來,就避免了在口述舞作的時候產生認知超載、身心疲累等現象,從而能夠更優雅、更從容地欣賞舞蹈。
思考2:「客觀性」原則在口述舞作中可能會失效
就像是你進到了咖啡館不會想要再喝即溶咖啡一樣,口述舞作不會想要固執地堅守「客觀性」原則。
看舞作的時候,視障者幾乎就是用耳朵來接收訊息的。雖然也會有一些燈光、音樂、聲響來刺激,但是口述的內容仍然是占了我們絕大部分的認知資源。這就決定了口述舞作和口述電影是完全不同的服務。看電影的時候,口述是一種輔助,這杯「即溶咖啡」不一定要多好喝,能提神就行。而在口述舞作中,這杯咖啡可能是主角。因此,如何泡好這一杯咖啡,將會是非常技術性的。
聽說最好的咖啡師會沖泡出擁有他自己風格的口味。在podcast《兩岸無障礙:與身心受障的對話實錄》的第48期節目中,評論家許家峰也和我探討了口述影像服務應該可以根據口述的物件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技術把握。例如在靜態的口述畫作中,觀賞者有很多時間可以去想像,所以客觀、中立的原則可以被落實,如果客觀訊息不足以形成gestalt,我們仍然可以再補充一些描述。而在動態的藝術品,特別是一瞬而過且沒有敘事對白的舞蹈中,可能就沒有辦法這樣做了。幾秒鐘之內會發生了很多身體變化及互動,而語言能夠「說出來」的最多也就是線性的幾個動作而已。因此,在這樣的限制之下,為了我們的審美需要,昱程和我都認為可以在口述舞作的時候加入一些主觀性的描述,例如多一點地使用形容詞、隱喻等。
在《我們清醒,於是反抗世界的無窮反覆》這支作品中,昱程寫的口述腳本就偶爾使用了這些修飾語。我記得在舞者扶起倒下的人後,他們又「癱軟」下來。這裡的「癱軟」其實不是關於動作的客觀描述,而是一種形容性的描述。不過這樣的描述也很好地概括了當時舞者的身體感覺,這個描述也能夠激發我動覺層面的經驗,從而我的身體就幫我「看見了」這個舞蹈畫面。
不過還是要提醒的是,這些主觀性描述的加入仍然不應「替代」視障者的內在觀賞歷程,而應是錦上添花、畫龍點睛之筆。「老版特調」的確讓人驚喜,但千萬別讓來喝咖啡的人喝到了咖啡以外的東西哦。
思考3:如何使用口述影像服務也是一種視障生活技能
口述影像的受眾同樣是需要經過訓練的,好比是當初我們拿到白手杖不代表就會獨立出行,牽起導盲犬也不代表就能四處趴趴走。
這次工作坊成果發表的現場,有些觀眾為了體驗視障者是如何「看」舞蹈作品的,於是閉上眼睛聽口述,以為能夠有所感受,這其實可能會不得所願。其實就連視障者,如果缺乏對口述影像的經驗,直接跳過學習階段來聽口述舞作的話,也可能常常一頭霧水。比如,什麼事「舞臺的左邊」?是觀眾面朝舞臺的左邊,還是舞者面對觀眾的左邊?這些訊息當然可以在導聆時宣教,但與「如何聽口述」相關的知識還有很多,例如口述一般會在什麼時候不得已地與畫面不同步、口述老師是如何篩選眾多訊息中的關鍵點的、口述中的沉默又代表什麼等等,我們無法一次性的瞭解這麼多知識,所以可以把「聽口述」當做一個技能來訓練,放入視障者生活重建的課程中。了解口述影像的基本知識,並且知曉在不同場域的應用特點,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使用口述影像服務。
當然在舞蹈劇場中,像是這次的工作坊,能夠在口述的基本知識之外,補充關於特定舞作的動覺體驗——提前用身體體驗到舞作中所要表達的內容,這才能讓視障者真正感受到舞作的魅力。
最後也想要提一下,筆者也有幸深入接觸到兩廳院劇場的口述影像。在林老師和吳老師兩位專業口述服務人員的設計下,我們視障者會在觀賞前的導聆階段,觸摸到舞臺的模型、表演者的服裝和道具等,我想這些也是在劇場中應用口述影像服務時的必備。
結語
總的來說,口述影像仍然事一個尚待發展的專業。前輩老師和當下正在辛苦探索的專業人員們也都在盡力而為。而我作為一個全盲視障者,在此分享一些自己的經驗感受,也是想要呼籲口述影像的受眾朋友多多發出自己的聲音,讓彼此產生更為深刻的互動,才能有效的推進專業服務的發展。而我個人只能代表少數的觀點,低視能、先天盲以及完全無舞蹈經驗的視障朋友都可能和我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所以謹以此文,感謝一路上帶我認識口述影像的各位朋友以及專業人員,期待我的想法能夠給予這個領域提供一點新的思考。(原文於2021年7月發表在WeChat官方賬號「奇途無障礙」,本文有所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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