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轉銜
編者案:各位淡江大學蝙蝠報新老讀者朋友好!我是中央大學中文系一年級新生游高晏,很榮幸在這裡可以定期跟大家以文字交流。身為一名重度障礙的自閉症患者,已經19歲的我迄今無法以任何口語與人交流,加上肌肉低張造成的肢體協調困難,連比手畫腳與人溝通也幾無可能。好在七八歲時,經過一年多的磨練,終於得以用一指神功慢慢敲打鍵盤,輸出自己的心聲,也敲開了與世界連聲通氣的窗。至於得獎(連續八年榮獲全國身心障礙文薈獎文學類,及一些其他國高中生文學獎),是外界給我的鼓勵和動力,在此不免俗一提,期待和大家以文字交友。(「我和地球人相處的日子」單月為專欄,雙月為同名臉書粉專轉載。)
文/游高晏
若加入中央中文新生的臉書社團和line群組,只是我有一搭沒一搭的夢囈,還想賴在偃旗息鼓的平靜裡晃悠,終於一場開學前的轉銜會議,讓我不得不穿上盔甲、全副武裝,寄身陌生的人群裡。
每一個人生新階段(其實目前為止,僅指就學的不同階段),資源班或特教資源(學習)中心都是我踏入普通學生群的唯一不變橋樑。即使之後的每一個日夜,一絲絲風吹草動,我都忍不住想躲到橋下暫避,他們也毫不猶豫伸出援手,替我遮風擋雨,送我重新出航。很幸運的,從國小到國中到高中,我都遇到最用心最有同理心最賞識我的資源班老師,她們不僅是我在校時最穩固的溝通橋梁和風雨亭,更要延伸橋身,送我到下一站。這樣的一程,是不捨與叮嚀,也是信任與鼓勵,所有的心意只能濃縮在轉銜會議裡了。
國小時資源班的渝婷老師帶著我和另一位同學去國中轉銜,叮嚀囑託,好像把自家的孩子拜託給下一位老師交棒;國中的佳霖老師用心準備投影片,把我在國中期間的學習與生活、成長與收穫、感動的點滴,信心滿滿、口條清晰地告訴轉銜會議座中十幾位高中老師、主任和校長;高中的美娟老師也懷著一樣的心情,竟可以在短短十來分鐘裡,把我三年來的能與不能、適與不適的種種狀況,加之溝通紀錄、考試方式、文字驚豔、就學模式等等,一一呈現。
然而,每到這種場合,我總想逃,不敢面對下一分鐘,聽眾裡的某人會對老師或媽媽的提問——或許他們不相信這份溢美的感動;或許覺得我只是被過度保護;又或許是冷靜地看到文字的華美袍子下我千瘡百孔的內裡。我聽過的每一場,都有這樣的提問,或理性或專業,如遙遠射來的利箭。我想要這箭,射我就好,卻沒有人說:「游高晏,你自己回答!」
入大學的轉銜會議,也不例外。如之前的每一階段,中大也是第一次招收到我這樣重度障礙的學生,且需媽媽陪讀。
資源中心邀請了兩位主任和相關單位的行政人員,圍坐在U字型會議桌旁,口罩下的人們仍顯得溫和有禮。比較特別的是,學校為慎重起見邀請了一位專業人士——某大學的特教教授,據稱有主導國科會自閉症研究專案,參加過不下兩千次的IEP(特教個別化教學計畫的會議)。聽完高中資源班老師圖文並茂、誠懇真摯的介紹後,她即時擷取所需資訊,立刻以不少於老師的報告時間做了精闢的結論,或者說是指導。
一開場便對著我的媽媽說,「媽媽,不怕你生氣,雖然不否認高晏的文學才能,但我要說,你們母子是依附(重音強調)關係!」媽媽臉色有變,但仍表同意。
教授繼續發表:「既然他可以學習,就要以獨立為第一要務。國中高中沒做到的,大學來做,否則未來如何出去工作?」
美娟老師秒答,「他沒有要出去工作。」媽媽也接腔了,「中央不是特教學校,他來這裡是為了學他想學的東西。雖因先天的障礙,生活能力訓練是長遠且從未間斷地,獨立的前提也要以安全考量為優先……」
教授仍在進行她的專業論述,「他需要結構化的生活和學習模式。」
幼稚園期間,我讀了三年特教機構,結構化教學是我的夢魘,造成嚴重的情緒障礙。十幾年後,再次聽到這個名詞,我無名恐慌。且說要在普通大學裡實行,誰來執?中央大學也並無特教系啊。(教授說中央大學有足夠的資源,叫我們放心,會後資源中心老師說她都冒冷汗了,事實上並無此事。)
接下來是她的重頭戲:「資料上註明他曾經發作過癲癇?」
媽媽據實回答,因升學壓力,去年底至今年初,積壓了很長一段時間,當壓力突然釋放(獲得錄取通知)時,身體反而異常放電。
於是教授提出宏大的解決方案,「那就把所有可能給他壓力、會造成他癲癇的狀況設想一遍,再預演一次!」
母親呆愣了幾秒,緊咬嘴唇一陣,鬆開後說,「他後來都有去台北榮總固定回診,持續用藥檢測,至今情況穩定。」
終於離開令我備感壓迫的癲癇話題,她開始詢問完全無口語的我如何溝通:「他的溝通是用紙鍵盤,對吧(其實口氣肯定)?」教授一臉瞭解的樣子。
這下刺激的不僅我和媽媽,爸爸的聲音亦頓時揚起,「我想您誤會了!」我若用紙鍵盤,這麼多年如何考試作文,如何連接投影設備,在與幾位教授面試時作答?
終於聽不下去,我衝出會議室……
教授在預定時間內結束了她的報告,卻在與會的人心裡餘波盪漾。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山頭看別人的風景,我又何嘗能說教授的對錯。因為有所祈求有所期望,就無法客觀害怕錯過。轉銜會議是過去與現在的接口,我終究是從這裡踏進了大學校園。未來四年是否路路通暢,還需要一步一俯拾地清除障礙用心經營。教授若天將神兵,雖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但至少給我警醒和覺知:盡量減輕媽媽的心理負擔和身體勞累,給她也給自己信心:從不敢想像到真實獨立。畢竟,可學的不僅在書本上、教授們的口中,也在生活中和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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