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9. 環台路跑,視障者跑出自信與夢想
文/陳芸英
不知不覺的,跑步成了很多視障者的日常。
村上春樹也愛跑步,他在《關於跑步,我想說的其實是……》這本書談到,「只要把身體交出去,某種力量就會把我自然往前推。」視障路跑也一樣,把自己交給陪跑員,跑到最後,竟然有村上春樹說的,「感受到非常安靜的幸福感,旁人的加油聲也像透明的風一樣穿過身體。」
跑步有時的確無聊,但村上春樹說:「跑完之後卻有種完成什麼的充實感,看電視與玩線上遊戲的時候很充實,但關上電源的霎那,卻被莫名的空虛給吞噬。」所以他們一組一組地拋開電視與線上遊戲,外出跑步,享受汗水淋漓的感覺。視障者也是如此,尤其吳師傅帶頭的環台路跑,點燃他們的夢想,都希望自己會是下一個吳師傅。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首次由個人自發性的視障環台路跑由南門國中為起點,各大跑團都有人共襄盛舉,從台北陪跑四十六公里至下一站楊梅;此後全台各地都有人加入陪跑行列。第二天起,從楊梅路經竹南、苑裡、彰化、後壁、永康、楠梓、大鵬灣、枋山、鹿野、蘇澳、基隆,全程共二十二天、八百八十八公里,平均一天跑一場馬拉松。
環台路跑行程規劃由「台一線去,台九線回」。因為台一線有很多車站可當「停留點」,方便志工支援。
鍾鼎細數來自全台各地參與視障環台路跑的志工及熱情民眾。
像台中有位弱視的女孩跟著跑,她說:「圈內還是有很厲害的人物,吳師傅證明視障者只是眼睛看不到而已,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同樣的例子在高雄,這位看不到的朋友只能跑三公里,但身邊的陪跑員多達三人。
很多志工都是請假出來陪跑,有的連續請三天假,還有一位先生帶著全家來陪跑。他太太說,本來全家要出遊,看到訊息才改變主意,因為先生覺得陪跑更有意義。這份價值,只有他們心裡明白。還有一位陪跑員手斷了一截,他不定時加入陪跑,其中一天早上四點多由太太載他從鶯歌到彰化,一起陪跑到莿桐。
隊伍行進中在雲林遇到一位騎士,好奇地停下來問:「你們為什麼要在大熱天底下跑?」得知答案後很感動,接著問:「你們下一站會停在哪裡?」雲林的莿桐鄉由於高度和地勢,是最難規劃的點,鍾鼎只好在一個便利商店前當終點。這位騎士一聽驚訝地回,「我家剛好在那裡,中午進來吃飯吧!」大家只當是客套話,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兩個鐘頭後跑到終點站,這位好心人真的等在那兒,直接把大夥帶到他家,向親朋好友介紹這個有意義活動,他的家人也熱情地張羅一桌好料招待大家。
「你們晚上睡哪裡?」
「汽車旅館。」
「睡什麼汽車旅館?要睡好一點的。」
他認識一位鄉民代表,直接撥了電話,訂了飯店……與其說是平白接受一位素昧平生的好心人士贊助,毋寧說,是民眾對視障路跑表達支持的方式。
進入南臺灣,柏油路冒著陣陣熱浪。雙腳踏遍全台土地,整體而言,台北、新北市最好跑;越往南,各方面都每下愈況。不過,「最危險的地方是交流道,」因為車多,還有回程從濱海公路進入台北,沿途都是大卡車,一路險象環生;直到進入大台北,感覺才踏實。
二零一八年一月十三日,最後一天的路線從南港捷運站返到南門國中,全程十二公里。在沒有動員的情況下,台北市各大跑團來了一兩百人;沒想到最後一哩路鍾鼎也不得閒,他向所屬的中山團求救,隊友馬上組「交管隊」指揮秩序。在十字路口被紅燈擋住的隊伍原地踏步,通過綠燈的隊伍繼續前進。放眼望去,一組一組拉著繩子的路跑隊伍,形成一幅波瀾壯闊的風景。
這一天跟出發當天一樣,陽光燦爛,但天氣寒冷,然而低溫阻止不了他們為吳師傅打氣的動力。一群人浩浩蕩蕩進入終點站南門國中時,掌聲響起,陣陣加油聲傳入耳際。鍾鼎與吳師傅這對搭檔繞著操場跑兩圈,其他人也加入,操場被這群隊伍圍成個大圓圈,人牆像海浪般,掌聲伴著他們跑步的節奏,不停歇。主持人順勢喊出──恭喜吳師傅完成環台壯舉,現場為之沸騰。
老當益壯的吳師傅站在舞台正中央,接受大家道賀。他說:「這二十二天以來,我是最輕鬆的人,我只要帶著自己的『身體』出去跑就好,其餘的都交給志工們。如果沒有志工們一路協助,我不可能達成環台路跑的夢想,謝謝你們讓我的生命再次活過來,謝謝大家。」吳師傅深深一鞠躬的身影,再度引起熱烈的掌聲。
學佛的他把環台路跑當修行,「制心一處,無事不辦。」注意呼吸,心一境性,身體、嘴巴、意識、思想都進入專一境界,跑起來輕鬆愉快、全身舒暢,「在這狀況下,我臉不紅氣不喘。」他希望藉由環台路跑的夢想喚醒身障朋友出來運動,「不要怕,人有無限的潛能,只要你願意去開發。」
鍾鼎如釋重負,拿起麥克風緩緩地說:「這一趟環島沒有人受傷,所有參與的人都平安回來了……」大家都知道他是靈魂人物,也給予英雄式的歡呼。
根據衛福部二零一八年三月底的統計,全台領有視障手冊人口為五萬六千五百八十九人(實際上更多,只是有些人礙於各種理由沒有申請);協會從兩千年成立到二零一八年六月,十八年來,參與協會主辦路跑活動的視障者超過五百人。
很多不敢跑的人覺得,看不到連走路都很困難,更遑論跑步!其實勇氣和恐懼就像銅板的兩面,如果面對的是恐懼,勇氣就在背後。出來跑步的視障者都認為,只要勇敢地跨出第一步,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恐怖。這說法逐漸發酵,甚至跑團一星期兩次的路跑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的運動量,沒登錄的「個體戶」散佈各角落;尤其以台北的河濱步道為最,到處都有或大或小的團體,兩人一組,在夜間迎著岸邊的微風,跑起來別有一番滋味。
前台大團的副團長永洲,離開跑團後仍繼續陪跑,視障跑者三不五時找他練跑,熱心的他來者不拒,人數越來越多,他乾脆在新店溪左岸的華江橋下,帶領想跑的視障者一起運動,儼然成為正式跑團,而且一星期跑七天,全年無休。
永洲的例子說明,一日陪跑員,終生陪跑員,是不是在協會組織下運作,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顆善良、溫柔的心。
鍾鼎在後來舉辦的培訓課曾語重心長的對受訓的陪跑員說:「你一定要常來陪跑,你會發現兩件很重要的事:一、視障朋友需要你;二、你需要視障朋友。」為什麼你需要他們?因為你不想跑時有人約你,你會發現自己的定期運動要靠他們;在這過程中,你成長了,會持續下去,獲得很多正面能量,所以當陪跑員的收穫都比視障者多。包括心理層面。
這幾年,吳師傅成了鍾鼎的心靈導師。吳師傅曾問他,「你覺得什麼時候白開水是甜的?」白開水怎麼可能是甜的?但吳師傅說:「口渴。在跑完一段很長的時間後,喝的那口水,幸福感無法形容。」原來常常存在的事,你不會感謝,你需要時才恍然大悟。
鍾鼎失婚,只擁有每個月兩個週末探視孩子的權利,人生墜入谷底之際,還好視障路跑拯救了他。吳師傅提醒鍾鼎,「你要先把自己過好,孩子靠過來才會跟著好。」值得一提的是,二零一七年七月,鍾鼎曾帶全盲跑者洪國展參加澳洲黃金海岸馬拉松。時值暑假,孩子歸他,他決定帶兒女一起參與盛事。鍾鼎負責陪跑,兒子、女兒則報名路跑。他只叮嚀,「你們一定要緊緊地黏在一起,千萬不能走丟,最後在終點站等爸爸……」兩個孩子披著國旗抵達終點時,頓時成為鎂光燈焦點,為他們留下難忘的回憶。隔年兒子參加海外營隊甄選,前妻將這一段記在「特殊經歷」一欄,打動評審,為父的鍾鼎與有榮焉。
鍾鼎的人生從接觸視障路跑後,有了截然不同的風景。外商公司鼓勵員工有話直說;原本個性衝動的鍾鼎在不順心時會收斂脾氣,試著閉起眼睛;當眼睛閉上用心思考,思考過再表達意見,理直氣和。
誰說視障路跑都是明眼志工幫助視障跑者?當問起這些陪跑員,「你們自認為從事一項公益的助人行為嗎?」大家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也許一開始的出發點的確是,後來卻發現自己從中受益。視障路跑表面的理由是明眼志工協助視障者運動健身;但深入探究下去,每個人內在的生命力正在開拓新局。志工們都曾矇起眼睛體驗盲人,他們發現寸步難行,因此感激目前所有擁有的一切,而且不諱言,這根繩子改變了自己與他人之間的關係和人生態度。
很多路跑者以前都是獨善其身的人,練跑不需要呼朋引伴,隨時都可以跑,但也容易打退堂鼓,太熱、下雨、心情不佳……然而當他們承諾帶視障者跑步後,便從「路跑者」變為「陪跑員」,這是一份責任與寄託,不能輕易退縮。
走訪各跑團,最常聽見「我們」一詞:我們一起跑步、我們不用擔心、我們一定可以、我們一起加油……藉由一根繩子,他們從「我」變成了「我們」。(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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