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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林聰吉教授的教學與研究之路
文/陳芸英
圖/截取Ted螢幕畫面
他戴著墨鏡，穿淺黃色襯衫、深色長褲，沉穩地站在舞台中央；一束聚光燈緩緩照過來，四周逐漸黯淡。
TED演講火爆全球，受邀者都是各領域菁英，他們要在短短的18分鐘內去蕪存菁，傳遞精彩的人生經驗，包括知識、理念、創意、遠見……內容涵蓋科技（Technology）、娛樂（Entertainment）、設計（Design）；這方圓不到一公尺的舞台，堪稱人文薈萃之地。
幾年前，台灣引進TED論壇，若干大學也在TED世界總會的認證下，成立分會。2016年11月5日TED淡江大學分會在校內文錙音樂廳，邀請該校公行系教授演講，主題為〈你真的看到了嗎？〉
觀眾席無數雙眼睛注視著他，現場鴉雀無聲，摒息以待。
他調整耳邊掛著的麥克風，兩手放在主辦單位特製的類似音樂會的指揮台上，一開口就自問自答，「曾有人問：『當你眼睛看不到，耳朵會變得比較靈敏嗎？』不會。只有心靜，耳朵才會變得更靈敏……」
接著繼續說，「所謂『六根清淨』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意是『心』，只有掌握自己的心，才能夠掌控以上所有的感官，『心，最重要。』」最後一句重複說了兩遍。
他提到某次到日本參加一場學術研討會後，隔天一早參觀天王寺的情景。「那裡正做一個超度往生者的法會，我佇立迴廊，聽到誦經聲在樑柱間來回穿梭，我的心慢慢靜下來；我聞到很多不同花的香味，感覺風在周圍串流，陽光在我身上一寸一寸的移動，我的心完全靜下來；我彷彿聽到一個從遠古洪荒傳來的靜定，讓我整個身心安頓……」他娓娓道來，宛如朗誦一篇動人的散文。
這位演講者是台灣目前唯一一位從助理教授、副教授升等到教授的視障者林聰吉。
1992年，林聰吉從美國密蘇里大學拿到碩士學位後，在淡江大學擔任公共行政學系講師；1995年再度赴美，在普度大學（Purdue University）攻讀政治學博士學位。
老美喜歡戴著太陽眼鏡在馬路上跑步，近視眼的他覺得很酷，那麼應該先配副隱形眼鏡才行。
眼鏡行為他做基本檢查時意外發現他的眼壓非常高，催促他趕快看眼科醫師，這才發現視神經已經損壞了百分之九十五，醫師說：「是青光眼。」不過他沒有聽出這句話的殺傷力。
當時是1997年。
這件事林聰吉並不多想，「就像你問我『死亡』，還很遙遠，不會想一樣。」
時光悠悠緩緩地走著。他按醫師指示每天點眼藥水，照表操課，依原訂計畫完成學業。
青光眼分急性與慢性，他屬後者。這疾病如溫水煮青蛙，緩慢而長久。
1999年6月10日林聰吉拿到博士學位，1999年7月7日由美國返台，1999年8月4日赴台大醫院就診，沒想到醫師以沈重又堅定的口吻說：「你一定會瞎。」宛如每個字都加了重音。兩年前美國醫師還含蓄的說：「我們努力看看。」但台灣醫師卻鐵口直斷，他的靈魂之窗在短短的三十秒內被宣判死刑。
無常的逆襲，令人措手不及。林聰吉是個聰明冷靜的人，但難免憂心沮喪，「我又不是神，心情當然有波動。」
往後的幾年，他利用殘存視力為全盲生活預作準備：拿手杖練習定向行動、學習盲用的有聲電腦、為了避免同音異字，開始學習準確度極高的「嘸蝦米輸入法」、食衣住行全改靠聽力。
9月開學，他返回原校原系擔任助理教授。然而視力的確一天天流失，終於再也看不見鏡中的自己了。林聰吉在一篇文章寫道：「那天早晨，我凝視鏡面許久，彷彿向躺在靈柩中的老朋友致上最後的敬禮，接著肅穆的轉身離開。」
全盲後，他如釋重負。「我很幸運這幾年有充裕時間適應全盲生活。」聽來只是一個觀念的轉變，不是感傷的記憶。
林聰吉自我建構一個跟失明前相似的生活模式。他堅信中途失明者可靠支援系統，儘量回復到失明前的狀況，「我一直抱持一個信念，如果我要繼續吃這行飯，就要做到跟一般大學教授一模一樣，只是技術層面如何做到，這是我要思考與努力的。」
林聰吉並不因為視覺障礙而向學校要求特別待遇，至於盲教授如何教書？如何準備教材？他與一般身障者一樣申請「職務再設計」，包括盲用電腦與掃描器。所謂盲用電腦就是另外安裝螢幕閱讀軟體，它就會將電腦顯示的文字透過語音合成系統讀出來，不管是word檔pdf檔都可以。紙本部分則可透過「自動閱讀機」掃描傳到電腦，「現在的掃描機又快解析度又高，」幾乎與一般人的閱讀零誤差。
改考卷部分，早期考申論題，找信賴的工讀生念答案，他再給分數；但後來改出選擇題，「我覺得出選擇題是最好、最公平的方式。」如果考三題申論題，學生念了一百頁，這三題可能就是其中的三十頁而已，七十頁學生讀了但沒考；如果考選擇題，可以把重點從第一頁掃到第一百頁，而且考複選題，「即使我現在看得見，也會出選擇題。」
林聰吉上課最重要的規矩就是「不能講話」。如果學生違反規矩，他雖然不知道是誰，但知道聲音來源，會明確指出方向，「那個同學，請你不要說話。」語畢，全班鴉雀無聲，達到遏制效果。
他進一步說明，「其實學生講話與不講話和老師看得見或看不見沒關係；即使我看得見，也一樣要求學生上課不要講話，因為上課保持安靜，是學生對老師最基本的尊重，我必須教導年輕人瞭解這一點。」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曾有中途失明者即將失去全部的光覺，憂心忡忡的請這位「過來人」指點迷津。林聰吉維持一貫的理性說，假設一般人看得到是100分，中途失明有模糊影像是50分，全盲是0分，「你的視力從50分即將邁向0分，那麼你不應該留戀模糊的視力，應該把心力集中在『假設我完全看不到，應該怎麼過生活』，做『最壞的打算，最好的準備』才對。」這是老生常談，但很多人不願意接受「最壞」的程度，以致於延遲時間，結果也無法做最好的準備。
林聰吉希望提出如何當個老師的「方法」提供視障者參考，只要依循此模式，重建過程會過得更好。不一定是大學老師，其他行業也是，「我談的事情不僅用在視障，也可以用在人生其他方面。」
失明使他更專注，他努力做研究，焚膏繼晷。
每次在學術研討會發表論文，現場看到他戴墨鏡、拿手杖的模樣先是驚訝，隨即安靜下來，當他開口，大家只有專心聽，不再訝異。
的確，失明的特徵或外顯的特質並沒有從他談話的縫隙露出來，如果不是面對面，光聽他的談話，你不會知道他是個視障者，因為沒有蛛絲馬跡顯示他是，「縱使看不見，工作上也能維持高度的專業水平」，這也是他想傳遞給外界的印象。
值得一提的是，在充分掌握輔具支援後，林聰吉用三年時間升等為副教授、五年時間升等為教授，這速度在社會科學領域中算快，一般明眼教授也難趕上，在視障圈是唯一一人。
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曾在2010年以多元研究方法探討視障者成功就業的個人因素。該研究綜合成功案例訪談內容進一步指出，人格特質是左右成功就業的重要關鍵。
成功就業者慣於正向思考，具有樂觀、積極、獨立、自信、學習動機強、願意解決問題等態度。他們在面對現實時，會量力而為，不自卑也沒有過度期待；具良好溝通技巧，會主動告知自己的視力缺陷，在適當的時機尋求他人協助。在工作能力上，定向、生活自理與電腦文書處理是最基本的要件，若能再加上特定職業的專業知識與技能、語言能力或者更高階的電腦軟體應用，則會進一步在職場上加分。
林聰吉除了教學與研究上大量使用科技輔具，也談自己的休閒娛樂，「我參加協力車隊，明眼志工在前我在後，我們車隊全省已跑了很多地方；我也游泳，只要找個有分隔線的泳池，全盲視障者就不會在水中迷失方向；我還看電影，新北市有個「府中十五」是專為視障者服務的電影院，每周末都有專人做口述影像，在不干擾原有聲音的方式下插入影像旁白，把「看見」的「說」出來，補充看不到的空白，讓視障者明白電影情節，彷彿和明眼人一起看電影……」
所以當有人再問他，「你眼睛看不到能做甚麼？」林聰吉回答，「我除了眼睛看不到之外，什麼都能做，例如看時間……」
他巧妙的在這場演講的尾聲，幽默地鋪了個梗，「誰說時間是用看的？也可以用摸的。」不信？他輕輕地脫下腕上的錶放到右手，高高舉起，面向觀眾，並用左手掀開錶蓋，像示範教學似的，直接觸摸時針與分針的位置，悠悠的說，「時間到了，謝謝各位給我這18分鐘。」
黑暗的觀眾席，傳來陣陣的笑聲與掌聲。
曾有人問林聰吉是否夢想重見光明？他不假思索地說：「不會！我何其幸運，生命中擁有兩個不同的世界！」
他認為，每個人生命都有一些重大的失落，很多視障者會無語問蒼天，「為什麼是我？」他覺得不需要把自己的苦難或不如意擴大或特殊化，這世上每個人有或大或小的困擾，「提出這樣的疑問只是為難自己罷了，因為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不是人生的意外。」他的語調沒有抑揚，情緒波瀾不興，淡到飄出禪味。
他鼓勵每個人都要有「正性」的宗教信仰，他傾向佛法，因為佛教教義讓他受益匪淺，他也用這套哲學觀看世界，「其他宗教是另外不同的教義，也可以。」重點是要有好的生命態度，那顆心如果可以穩穩抓住，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吾道一以貫之，不只對視障，還有這世界的理解。
林聰吉教授歷經失去、獲得的過程，不知不覺的將自己的故事，變成活生生的教材了。
備註：關於林聰吉教授在TED的演講內容，網址連結如下，歡迎收聽。
你真的看到了嗎？Do you really "s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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