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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

文/楊昀芝

黑暗中,她在心裡繪出記憶中整棟建築物的結構,沿著自己想像的路線前行。白手杖沿著牆壁敲擊,不斷發出咔咔咔的脆響。平常,她不會走這麼快,因為定向行動老師總是不斷告訴她,即使再熟悉的環境,都要慢慢走,才能避免意外狀況發生。   

但今天她顧不了這麼多,她盡可能讓自己走得更快,手杖隨腳步持續敲擊。走了一小段路,往左打時手突然感覺一空,沒有傳來牆壁反彈的力道,依她心中的建築結構推測,這應該是一○一教室門口。她駐足,屏息細聽。   

現在,她只能憑藉這種方式,判斷周圍是否有人。教室寂靜無聲,看來,不在這裡。她繼續大步向前,在每間教室門口駐足,凝神細聽。一○二教室,沒有動靜;一○三,也沒有……她越走越焦急,越急越快步向前,碰地一下猛力撞上不知什麼極堅硬的東西。一陣劇痛從額頭擴散到周圍每根神經,逼出了她的眼淚,她用空著的左手摀住最痛的位置,彷彿這樣做就能感覺稍微好一點。   

中途失明以後,這大概是第五十次像這樣猛力撞上東西了。其中一次,她撞得鮮血直流,躺在手術檯上讓醫生為她縫合;另一次,她撞得頭腦發暈,躺在核磁共振儀裡掃描腦部是否無異。每次的劇痛都在對她大聲叫囂著:「你已經看不見了,不能再用同樣的方式和習慣生活,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明白?」她其實不是不明白,而是身體數十年來行動的方式和記憶已深植基因,不是理解了就能改變。有時她會空著手就出門,走了幾步才發覺沒帶手杖,無法再向前走;有時她拿到一本書就順手打開,然後發現眼前什麼也沒有,這個動作毫無意義。身體記憶還停留在從前,卻不能再做一樣的事,實在太難受了。   

就算她不願再想,記憶也會不斷提醒她,逼她去想。她不斷打著手杖卻找不到方位時,就會想起從前可以自由行動、想去哪就去哪;一直在桌上到處摸卻找不到東西時,她就會想起從前她一眼看過去就知道物品在哪裡;彎腰撿拾東西卻整張臉撞上椅背時,她就會想起從前不可能連椅背都沒看見。太多太多的記憶依然刻在身體裡,不斷對她大吼:「你再也不是從前的你,還不懂嗎?」她很想把耳朵也摀上,不要再聽。可是鑽入耳裡的聲音沒有休止的時候,塞得她腦袋幾乎炸開。即使一動不動,或是在床上躺平,她也無法休息。   

整件事就是一場惡夢,一場再清晰不過、充滿細節、感覺異常真實的惡夢。她應該只是在這場夢裡暫時看不見而已,有一天一定會醒過來。醒來時,她就能再看見了。   

有時這場夢裡的細節清楚得讓她害怕。夢裡,定向行動老師給她一支白手杖,她依老師的指示左右敲擊,越拿越沉,沒幾下手就痠了。陽光總是很刺眼,讓她比常人脆弱敏感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人與物的輪廓漸漸變得模糊,顏色也變淡。戰戰兢兢地打著手杖走在人行道上,路旁住戶的狗總是對她不斷狂吠。她向來最怕狗,嚇得進退不得,狗繼續吠得更兇。她一個人孤伶伶地被犬吠包圍,不知狗在哪裡,也不知該往哪逃。狗可能以為她的手杖是構成威脅的武器,殊不知她連用這支武器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   

她總是睡不著,大腦被悲傷恐懼痛苦占據,令她無法喘息。她有時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張開眼還是閉上,因為不管張眼閉眼,她看見的都一模一樣。那是一種無止盡的黑,或者可以說是白,她其實分不清。因為她的世界沒有顏色,所謂的黑或白,不過是她和記憶比對後的感覺而已。既然沒有黑或白,也沒有光,再分不清黑夜白天,她常不知道何時該睡何時得醒,也不知自己是醒是睡。   

偶爾她在這場夢裡又睡著,眼前的畫面變得異常真實。她看見自己身在建築物裡,看見自己的右手持著白手杖敲擊。她走過一個又一個走廊樓梯,推開一扇又一扇門,到處找尋什麼人。所有的事物都有清楚的輪廓和鮮明的顏色,那麼真實。她想,這才是現實世界吧。可是她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因為這個世界沒有聲音。即使她用力打手杖,大踏步向前走,猛力推開門,也都一片死寂。她覺得懼怕,彷彿置身驚悚電影,意識到原來這一切並不是真的。她突然驚醒,眼前的景象瞬間消失,又是一片沒有黑或白的空茫。她覺得無比悲傷,原來她只是從惡夢裡的夢醒來。忽然一陣毛骨悚然,許多這個夢裡的細節遠超過她的認知與理解,比如看不見的世界沒有黑或白,比如看不見以後的夢依然清晰,這些事她根本不知道,怎麼會夢見?   

她彷彿挨了一記重拳,這一切可能不是夢,而是真的。她看不見了。   

那些她以為在夢裡發生的事原來都是真的。她以為只要醒來,就可以從盲眼模式切換回明眼模式,原來根本不可能。

她突然無法忍受視障重建老師們不斷在她耳邊說:你現在已經看不見了,所以應該要如何如何。她想他們一定從未經歷過這些,或者經歷過但早已忘記,否則為何能對一個剛失明的人說出「你已經看不見了!」彷彿這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他們在泡茶嗑瓜子時隨便閒聊、不會放在心上的話題。他們難道不知道這幾個字是向她心口猛刺的利刃,讓她痛得無法思考和呼吸,瀕臨休克。   

她還得故作平靜,假裝若無其事地繼續聽定向行動老師告訴她,現在的行動必須盡量放慢小心、用手杖和上肢來防護……聽電腦老師告訴她,必須有耐心地一項項聽螢幕選單的內容,直到聽見自己想點選的項目再按ENTER鍵。這些話都是說給她聽的嗎?她常有些恍惚。數十年來她熟悉的自己可以大步向前走、快速用滑鼠在螢幕上點選,如今卻要聽老師教她怎麼走路、怎麼用電腦。   

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她只是不小心落入一個虛擬世界而已。在虛擬世界裡,眼睛的功能被關閉,原本真實世界數十年經驗值全部歸零,她是一個笨拙的菜鳥新手,必須重練所有她在真實世界早已熟悉的技能。她好累,她恨這該死愚蠢的虛擬盲眼模式,她想馬上切換回真實的明眼模式,可是她根本不知道那個天殺的切換鍵到底在哪。   

在盲眼模式裡,她才知道,盲人的世界範圍只有從她的身體延伸到她觸手可及處,再加上她的聽力和嗅覺所及處這小小的範圍而已。從前,她站在天地之間,感覺自己屬於視野延伸出去的廣闊世界,如今她卻被這世界無情隔絕,被冰冷地封印在自己的身體裡,再被遺忘。   

誰都想從她的世界逃開,誰都受不了她想從身體裡衝出去的經常性歇斯底里。   

只要離開她所能觸及和聽見的範圍,一個人就可以輕易地永遠從她的世界消失。   

她頹坐在冰涼的地面,摸出口袋裡的手機。手機是現在已經少有的按鍵式機型,讓她能夠在黑暗中摸索撥號。她一邊摸索,一邊如想像建築物的結構般想像按鍵該有的位置。中間有突出定位點的是數字5,向下兩個按鍵是0,0的右上方是9……她在心中默念已經不知念過撥過幾百遍的電話號碼,最後按下記憶中的撥出鍵。   

她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撥號是否成功,連幾秒鐘的與基地臺連線時間都覺得像幾分鐘般難熬,好不容易聽到嘟一聲,她欣喜地以為撥通電話,卻在下一秒聽見「您的撥號已轉入語音信箱……」的機械女聲,情緒瞬間落至谷底。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她的手機無法撥通,可能是幾百次,或是上千次。每一次她都是緩慢地摸索著按鍵,再把電話撥出去,期待另一端能被他接起。大部份時候,聽筒那端都是直接轉入語音信箱。運氣好一點時,會聽見嘟嚕嚕嚕的撥號音,令她全身每根神經都繃緊,期待電話被他接起。   

她曾打著手杖走到幾百公尺外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給他,那樣他就不會看見她的來電顯示,不知道是她打的。那次,他果然接起話筒,說了聲「喂?」她感到一陣激動,她已經好久沒聽見他的聲音,有點顫抖地也說了聲喂,他卻好像沒聽見,又說了「喂喂喂?」然後把電話掛了。她不知他是真沒聽見,還是假裝的。但這就可以確定平時他是真的刻意不接她的電話。她不知該怎麼辦,她對他已經卑微若此,連最後一點尊嚴都不要了,她還能怎麼做。   

要逃離她的世界,太容易了。她站在他的必經之路凝神細聽,希望能遇見他。可是站了一整天,她聽見的只有車來攘往。她去搭他最常搭的那班客運,屏息聆聽他的呼吸,嗅聞他的氣味,可是也都落空。最令她不能忍受的是,他可以遠遠看見她就跟她保持距離,可以掉頭就走繞道而行,她都無法知道。這樣太不公平了,他可以看見她,她卻看不見他。也許,現在他就站在她面前,但她不會知道。她的失明讓他能與她輕易保持最遙遠的距離。   

她的喉頭乾啞,像被什麼哽住。一滴淚啪嗒打在手機的按鍵上。   

她在通訊錄摸索上下翻找,語音念出他的名字。按下向右鍵,語音說:「刪除」。停頓了很久,她按下右上角的確認鍵。   

臉上和皮膚上的溫度升高變熱了,她想,是陽光照在她身上。今天的陽光,大概是明燦燦的吧。   

拿起手杖,她一個人咔咔咔地向前走,走出這棟建築,走到陽光下,再也不回頭。   

備註:本文為2023年文薈獎「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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