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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我在走向暖陽的路上
文/蕭晟陽
1
年末，收到大學「特殊選才」複審的面試通知，我整理行囊、整理心情，背著一只背包，啟程。
列車上熙來攘往，車內卻格外寧靜。我坐在靠窗的座位，望著窗外，烏雲是纏綿的；望向自己，心情也似纏綿－－忐忑不安的此刻，不知會航向怎樣的未來。
隨著列車北上前行，窗外色調，漸漸由陰雨霏霏的冷色，轉變為冬日暖陽，此刻的久雨初晴，正像一路從狂風驟雨中走來的最佳寫照。
思緒，不經意隨著搖搖晃晃的列車，駛進時空隧道，回到十六歲，腦海中浮現了剛升上高中的盛暑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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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夏天，踏入新鮮的高中校園，潔白的制服、懵懂的模樣，來自四面八方的同學好友匯聚一堂。縱使新皮鞋磨得腳後跟破皮痛楚，還是堅持穿著它馳騁於球場……未知的一切充滿神奇魔力，此處，彷彿就是青春昂揚的起點。
「不熱血，不少年」球賽後的吆喝歡慶，福利社搶便當的激烈日常，彼此默契不需言語的心照不宣，年少熱血奮起飛揚，如同日出時分的光亮，一切於焉展開。
正當高中校園的詩篇，剛進入第一個月時，如常一般的夜晚，迎來了前所未有，也從未想過的劇變。
這晚，走路突然東倒西歪，撞壞了家中的擺設，頭暈目眩，身體漸漸癱軟失去力氣，意識清醒卻難以控制，不多時，我們便出現在長庚急診；經過兩次住院檢查，醫生診斷為「小腦萎縮共濟失調症」。
奔跑的少年，此刻坐在輪椅上，聽說自己似乎不能再奔跑了，聽說自己可能終生復健……回憶當時的心情，傷心欲絕嗎？不，只是難以置信。生命道路的急轉彎，轉得太急太猛，自己還未能接受這場劇變，倔強的我，不甘心一切「只能如此」。
然而，不論接受與否，擺在眼前的，是一大群即將伴我終生的新朋友：這位是「暈眩」、那位叫「嘔吐」、隔壁同行的這位是「全身無力」、再後一位名為「步態不穩」……聆聽著身體的脈動，放眼望去，來報到的新朋友挺多的呀！隊伍都站到病房外了，卻還是看不見最後一位是誰。
3
看不見的，似乎還有自己的未來——渴望飛揚的青春，盼望翱翔的心願，和那些夢想與憧憬——並非觸不可及，而是每當想站起身來稍稍碰觸，彷彿快要碰到了，不聽使喚的雙腳卻頓時失去力量，從床舖又倒回床舖。
病房中，周而復始的日出日落。某個凌晨醒來，看著床旁已累倒熟睡的爸媽，想到這段期來探望我的師長親友，想起他們不捨的眼角淚光，一陣沉痛的慚愧與徬徨，油然而生。淚光換淚光，難以酬報的一切，未來，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東方天空發白，溫暖的陽光，灑進半小時前仍處黑暗的病房，照著我接受治療的身體。天空逐漸如海水湛藍，我深深凝望窗外的藍色海洋，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不安似乎得到了療癒，懼怕、無助都融化在這片暖陽青空。
是呀！沒有永遠的黑夜。世事無常，但總有日出時。那我又何必將自己囚禁於夢幻泡影的眼前僵局？望著窗外似海的藍天，異想天開的腦海中，浮現了一隻擱淺沙丘的小魚兒。
小魚兒杵在原地，拍打掙扎、哭泣流淚、自憐自艾。身處一旁的我，真想衝上去告訴牠：「小魚兒！不要浪費眼淚和時間，你趕緊一躍而上！躍過那些困住自己的沙丘，你很快就能奔回熟悉的大海，重拾自由、無拘無束的遨遊快然。」
4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美學家蔣勳以現代點影「蒙太奇」(Montage)的視覺美學，解讀東坡的這闋詞：「萌芽於二十世紀初的蒙太奇是畫面的剪接，把不同的時空並列，使原本無關的四個元素，成為相互牽連的關係。」
讀到這段文字，想起在出院後，習慣築一道牆，自己不願走出，別人也無法進入，高牆內的自己倍感孤獨，卻忽略了我的一舉一動，也像「蒙太奇」般，牽動著身旁愛我的人。
我哭泣，家人為我傷心；我沮喪，朋友為我難過……一牆之隔，似乎隔離了我和世界，卻怎麼也隔不住情感的深刻連結。
父母家人、師長好友，他們的愛與不捨，漸漸成為我積極向前的動力。我知道，此刻必須調整自己的腳步，當我安好了，他們才能寬慰安心。
我開始像「禪學家」反問自己：「誰束縛了你？」發現，其實身體只是與過去相比，有些不方便罷了；共處的時間日久，當暈眩、嘔吐來臨，甚至當全身無力再來報到時，心海不再起太多的漣漪，反而像老友重逢——「你又來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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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閱讀身體的變化，日漸培養與病為友的心態，疾病與我也似「蒙太奇」的關聯—－他即是我，我即是他一—性子急嘛，他要我放緩腳；安逸了，他要我更精進；以為自己可以擺平一切，他要我永遠保持謙遜。
生病像一槌警鐘，提醒我，身體安好時，要更加把握當下；生病像懸崖勒馬，過去的自己總是一味往前衝，而不懂得緩身感受近在身旁的溫暖；生病像養深積厚，養病時，各類書籍如同故友，在展頁時與我素面相見；生病像一架風箏，「逆風的方向，更值得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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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海明威曾說：「重新估定價值」，用不同的視角來看待生命中每場大雨，並非只有怨天尤人這個選項，也可以雨中打起傘來，安步徐行。
思路，漸漸從「禪學家」的剖析琢磨：「誰束縛了你？」轉變為「禪行者」的棒喝提醒：「猶豫什麼？行起來！」
在養病逾半年後，我決定復學，重返校園。當年一起初入學校的同學們，現在都成了我的學長學姊，而我，又再次穿上制服皮鞋，結識一群相差一、二歲的同學。舊的好友、新的故事，交織出年少的熱情歌唱。
與一年前不同的是，貼心的同學們，會在我不適時推著我的輪椅，會在我玩過頭時提醒我注意身體，會在飯後聊天聊得正起勁時，突然插人一句：「欸欸！你中午的藥吃了嗎？」
但就像劉少雄教授在《唐宋詞的情感世界》，定調宋詞的主體為：「好景不長，人生易逝。」一闋闋的宋詞是美好生活的縮影，我的高中美好歲月，也在病情反覆復發、兩次住院後，二年級上學期，向學校提出了第二次休學申請。又是一次急促的嘎然而止。
高中休學第二次，霎時抽離習慣的生活和友誼日心情打擊甚大，身體與學習始終無法平衡。在一次與老師的夜晚談心，這些無能為力的心情，伴隨淚水完全宣洩。
老師問：「休學，讓你感到最傷心的點是什麼？」
「不能像同學們一樣，正常……正常上課……正常讀高中。」我啜泣拼湊出這些語句。
這時，老師用慈和且肯定的眼神看著我：「他們有他們的正常，你有你的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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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學後，我找到「在家自學」的高中學習方式，向教育局提出課程企劃書、聘請線上線下的老師，感謝暖心的師長們，聽到我要自學，總是一口答應，擔任我的高中自學老師，給我指導和陪伴。
在歷經教育局三次審查後，通過我的學習企劃書，「非學校型態實驗教育」正式開始。
自學的時光，漫長而悠遠；自學的生活，除了緊湊還是緊湊。不從外來，而是自己連半夜都在思索的自我要求——因為「自學」，自己要對自己負責。
除了書還是書，除了筆記還是筆記，除了筆電還是筆電，除了耳機還是耳機……資訊量爆炸；課程的壓力，同時還有身體的不適，偶爾全身無力時，既然不太能動，就戴上耳機，用聽的，繼續學。
最期待的，就是與岡山國文老師相約面授。和藹的老師，都會親自開車到車站接我，帶我到家中書房，甚至在大崗山頂上，為我娓娓道來古人的樸實點滴。大自然的山林空氣，透出陣陣沁涼，將閉門自學的苦悶，洗刷一空。
學習報告書和面審訪談，經過審查委員的核可，自學兩年畢業了！加上先前在學校的一年級修業學歷，路途雖顛簸，但總算圓滿高中階段的學業。
「實驗教育」（自學）的學生，可以在每年年底，用「特殊選才」的方式申請大學，因此在八月取得證書後，便緊鑼密鼓地進行書面資料的編寫，朝著憧憬嚮往的「中文系」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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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突然一陣急煞，驚醒這場回憶的大夢。
走出時空隧道，隨著列車向前，窗外陣陣變化的光影，映在手中緊握的面試資料，上頭印著一段作家余秋雨的文字：「二十世紀西方現代派文學提出『在路上』(On the Road)的概念，一個人擺脫固定的環境，陷入了廣闊無比的陌生和未知，但命運的纜繩仍緊緊握在自己手上，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生命的脆弱，和生命的強大。」
「在路上」，確實會讓人鼓起「永往直前」的奮發；曾經走過的足跡，驚濤駭浪的流水印記，或轉彎、或停佇，無論如何，都很感謝這些生命歲月的驟雨，讓我蛻變為更勇敢的自己。
列車到站了！不同於來時路的細雨綿綿，此刻溫暖的陽光與微風，彷彿正嘉獎著我的到來。轉身凝視那台帶我來面試的列車，心頭漾起無限戰動——這時的我，已然從望著窗苦惱頹唐的人兒，成為窗外的風景之一。
備註：本文為2022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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