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大專社會組 佳作
荒城歲月
文/陳美坊
漆著深藍車廂的普快車,匡啷匡啷向前奔馳著。
就像每次的旅行台北,我坐在靠窗的綠色沙發椅上,看著一路倒退而去的房子、樹木、電線桿,以及連綿的稻田,偶爾回頭問父親一些稚嫩的問題。超過六小時的車程,父親總不會漏掉任何路上的新鮮事物,指點我每一個靠站的站名;員林是大站,上下車人多,叫賣椪柑的小販聲浪高亢,看著黃澄澄的椪柑,我忍不住嚥了一下口水,父親說話了:「妹妹現在不能吃橘子喔,等妳病好了,爸爸買很多給妳吃!」過了豐原,父女共享一個便當,爸爸把一大片蘸了醬油的里肌肉都餵我吃了。火車開始爬山時,他更不會放過即將出現的奇景:「妹妹,快看,火車要過山洞了!」我掙扎著打起精神,火車呼嘯著行進山洞,眼前一片漆黑,柴油燃燒的氣味充斥車箱,除了車內昏暗的燈光反射山壁的微光,什麼都看不到,「會不會出現怪物呢?」這是我內心一大疑團,也是每次都要問的,雖然父親每次都哈哈笑。火車過了山洞,眼前景色豁然明朗開闊,天空青朗一片無邊無界的漫延開來,遠方青山之上堆疊著朵朵白雲,看來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當我們數過十數個山洞,終於,台北到了!
原以為那一次坐火車去台北就像以前那樣是去找台北舅舅玩。然而,這回在一座磚造大樓前,計程車停了下來:「台大醫院到了!」
那是間以紅磚與洗石子相間砌成、顯然異國風情的三層樓建築,一根根白玉般的石柱上刻畫著美麗的雕飾,父親牽著我走進典雅的拱門、步上石階、穿過走廊,高敞的大廳裡人潮擁擠,父親風塵未褪,我則疲病交悴,在經歷兩天急診室的擾嚷與孤苦,我們終於在病房找到安頓的依靠。
那一年,父親三十八歲,我六歲,因為連續不退的高燒合併全身關節發炎腫脹,病苦卻找不到醫方,在家鄉醫師引介下輾轉來到這所全國最大的醫院;住院日子戚戚,年幼的我承受身體的痛,年輕的父親卻必然承擔所有生活的苦。這一邊是憂心忡忡為稚女,暫時被遠拋於南部鄉下的還有懸念的妻兒。每天一早醒來,喝過溫熱的美援鮮奶,我總是面臨打針吃藥抽血之類的療程;精神好時父親陪我玩撲克牌,曾經,我們以一瓶養樂多為賭注,讓那位與我對戰三回合的護理長輸得落荒而逃,她留下養樂多和穿過迴廊仍依稀可聞的爽朗笑聲,日後巡房,她總要稱許我是個聰明的孩子。
那是個物質貧乏的年代,不論是鮮奶或養樂多,於我都是奢侈。一天,父親的好友來探望,兩個男子在廊下輕聲言談,窗外日光照進了室內米黃色的磁磚,滋生一股歲暮久違的暖意,那位伯伯遞給父親一疊百元大鈔,拍拍父親的肩,他們握手、道別,離開前,他給我一個愛憐的眼神和溫暖的笑意;台北居數日,我遂懵懂生活的艱難。儘管日子難堪,父親猶竭力哄騙瘦弱又無知的女兒。長日發著高燒加上疼痛,我食欲不振,只能吃小半碗稀粥,卻獨鍾情醫院賣的一顆三元的肉粽,那從糯米到內餡的豬肉似乎都是用香料滷汁浸泡過的香味,加上半顆滷蛋的誘惑,讓人垂涎。台北的新奇,還有父親不知從哪裡搜尋來的滷鴨舌,金黃的色澤、脆嫩焦香的口感,直要寵壞了我這鄉下丫頭。
一個晴朗的星期日,父親向醫院告假,帶著病況回穩的我到戶外散心。在病房裡待久的緣故,一見到金針鑲鑽似的陽光,我立即瞇上眼睛,任溫熱的光灑在臉上,心裡有一絲喜悅緩緩蕩漾。走了一段路,我關節鬧疼,仰望一座高大橫跨兩邊道路的陸橋,父親說那是布袋戲「雲州大儒俠」裡的清聖橋,他蹲下來,叫我抱緊他的背,背著我爬上橋。父親的背溫熱厚實,我整個人連心都趴在他的背,兩個人的呼吸清晰可聞,到了最高點,父親有點喘了,我們就停下來休息;父女倆倚著欄杆眺望;冬天的台北城在日光照耀下,泛著霧濛濛的光,高樓大廈此起彼落,興建中的樓不知凡幾?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像螞蟻似地壓境而過。那是個正繁華興起的都市,只是在我們眼裡,卻多荒涼。
城市的面貌是模糊的,倒是惦念著新公園滿樹綠蔭下飄送過一陣陣八角的香息,那是一鍋蒸氣沸騰的茶葉蛋。父親買了兩顆蛋,攜著我的手坐在露天音樂台前的長椅上,一起享受茶葉蛋的滋味,那茶葉的清香與中藥的沉香巧妙的融合之後,溫潤了我的胃。日後想起,台北的空氣似乎總有份幽香迴盪。
閒逛台北城的翌日,病情丕變,處方加重,我不勝其苦,鬧彆扭,堅持不肯再吃那絕苦的藥,父親耐著性子哄,我不理,他板著臉威脅,我只是掉淚;最後父親生氣了,端起臉盆逕自走去公共浴室。那個人進來時,我淚痕未乾,他自稱是父親的朋友,在等待父親回來的空檔,我和他大眼瞪小眼;獨對陌生人,我惴惴的心不經意碰上他飄忽不定的眼神,盯著他東摸西瞧的,直把狹小的病房繞了好幾圈,隨即無聲無息的掩門離去。父親洗了澡、也收拾了情緒回來,聆聽童言童語告之有個奇怪的人來過,臉色又變,把他那件擱在床頭的黑色西裝褲,翻遍、倒轉、抖落,只幾許塵埃!許久,才接受他口袋內數百元已經被偷的事實。台北宵小猖狂,鄉下早有耳聞,不想親自經驗了……。意念已然歲暮,再幾天便過年,那賊打著醫院中患難人的主意,世間冷暖,令人無言;一室昏暗,我讀不清父親的臉,但肯定被嚇到了,直到父親確定他祕藏的大筆醫藥費安然無恙,神色自黯然而舒朗,千迴百轉後,回頭喚我吃藥,我一口服下,父女嫌隙煙消雲散。
多舛的病情,加上白血球指數居高不下,讓我的主治醫師不得不懷疑我是否患了白血球過多症。那幾天看父親心事重重的,我也就收了吵鬧的心,以致於在被告知將做脊髓穿刺檢驗時,心思雖如波浪起伏惶惑,也決意不哭,而寧可相信父親說的:「就像打針一樣,蚊子叮牛角,哈,一點感覺也沒有啦!」
多年後,無意中看了一部催人熱淚的韓劇,那位有著飄逸長髮的女主角,在罹患絕症時也做了這樣的檢驗。那場戲鏡頭從一支極巨大的針開始,當那根針刺進她的脊椎,女主角淒然哀號,淚水奪眶而出;剎時,我的心猛然被撞擊得四分五裂,彷彿又回到六歲那年的我,獨自去承擔那連成人都要被擊潰的恐懼,當時勇氣也許只為了回報我父如山延綿的愛吧?而那疼痛,不同於戲劇的釋放,竟是無處話淒涼了。
脊髓穿刺術後,我背著一個包紮得密密實實的偌大傷口,作為一次英勇的印記,頂著自負的光環,和父親醫院裡四處串門子。等待檢查報告出來的時光,鄰床住進一位小男孩,他四肢細小,腹部鼓脹如球,始終昏迷著,不斷的有人來看望,不斷的呼喚著他,而他總不應。空氣中有一股陰沉的重量壓著,大人講話時總低著嗓子,我則從父親眼裡察覺了他的憐憫與不安。三天後那個早晨鉛灰色的天空露不出陽光,男孩的母親發出一聲絕望的哭喊,醫護人員快速進出,一襲白色被單遮了男孩的臉;我們遂飛快的被安排移到對面病房,在那裡,我的醫生端凝地帶來一紙宣判結果,他說恭喜,因為不是當初的懷疑,父親隨即笑開了臉;但……是一種免疫系統的重症,身體關節將會被強大的免疫細胞不分敵我的破壞殆盡,病因不明,無藥可治,只能以類固醇控制,恐怕得終生服藥了……。醫生愈說愈嚴肅,父親則一派樂觀自然,他說:「沒關係,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
是日我們辦理出院,搭了火車南下返家,夜色中明月如霜,清風似水,我們就那樣逃難似的,逃離死亡,逃離那似荒若蕪的城。
三十多年來,我病勢艱難,數不清有多少次與父親過著像在台北那樣的日子,支撐著我們一路笑著走過來的信念,是父親那句「活著就是幸福」。我們隱隱於嘉南平原的千陌縱橫中,自有一番從容。關於台北種種,總覺得遙迢如千山萬水,遙迢而陌生,但是陌生中又熟悉,就像飄著茶葉蛋香的空氣,就像金黃的鴨舌或入味的粽子,霧濛濛的台北城,確然讓我興起荒涼與憔悴,但是冷暖之間,光影交錯,還是值得溫暖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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