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閱讀即生活——專訪張皓涵
文/陳芸英
圖/張皓涵提供
6月24日,張皓涵在臉書透露一個驚人的數字,他的「藏書」已經累積3765本了。
72年次的張皓涵出生於台中,因視神經萎縮導致失明。他的眼球有一部份泛白,小時候仍保有殘餘視力,但進入國中之後,光覺隨之消失,看出去的世界盡是白霧,而非一片漆黑。他自我安慰地說:「這樣也好,不用成天與無止境的黑暗作伴,感覺不那麼孤獨。」
不讓他孤獨的還有媽媽。媽媽外出一定帶著他,經過書局就順道買童書,皓涵總滿心歡喜,期待睡前聽床邊故事的時光。至今,媽媽說的《三隻小豬》、《捷克與魔豆》、《白雪公主》……等等,他仍記憶猶新。不知不覺地,媽媽在孩提時已經為他撒下愛閱讀的種子,長大養成愛念書的習慣。
當時視障生大都念啟明學校,但台中惠明的老師認為他可以在一般學校就讀;大學之前他都是全校唯一的走讀生(現稱融合教育),這讓他的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但皓涵發現這個特殊的身分也有好處。
舉例來說,學校從沒遇過視障生,有些問題,他可以做決定。
他曾經被副校長叫到辦公室與主任和老師一起開會。副校長問坐在旁邊的皓涵:「學校將有一筆經費,你覺得該買盲用電腦好還是金點一號(40點字方)?」他想了一下回,「買電腦。」副校長問他為什麼,皓涵提供自己的意見:如果學校未來有視障生,金點一號才有用途;如果沒有,盲用電腦還可以挪作他用。副校長覺得他分析得有道理,馬上說:「好,那就買電腦。」一般學生並沒有跟師長一起討論問題的機會,他視為難得的經驗。
所有的學科中,他鍾愛歷史。
歷史對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不論小學的社會或國中的歷史,都拿高分。皓涵記得國一考歷史科的一幕場景:同學都在教室寫考卷,老師把他叫到教室外,用問的方式請他口頭作答,考試成績98分。老師不信他可以考這麼好,下一次加考3題,他全都答對,老師這才肯定皓涵的實力,對這位視障生刮目相看。
因為喜歡歷史,他考進淡江大學歷史系。畢業後在母校視障資源中心從事校對和電腦諮詢服務。2005到2008近3年,他是盲用電腦發明者張國瑞的學弟也是學生,早期接觸盲用電腦就是國瑞抓著他的手教的,包括熟悉鍵盤還有金點顯示的文字。
離開淡江,他參加身障特考,考了多次都名落孫山,轉而應徵台中的1999也不順利。不管參加考試或應徵工作,爸媽都參與。他們聽聞有的視障者即使考上特考,工作上仍面臨很多難以解決的困境,父母覺得兒子不工作也行,只要不變得憤世嫉俗,生活不過得太頹廢即可。不過皓涵認為,視障者在職場工作得好或不好,順利與否,「運氣與緣分」佔重要的因素。
皓涵幾乎將生活重心從原本的考試與求職轉至閱讀,在家偶而分擔家事。至於經濟來源,他坦言就是靠政府提供的身心障礙者生活補助費。由於住家裡,少了租屋支出,日子過得去。
近四千本的藏書,大部分來自早年與朋友分享的書籍;工作時,受命整理的檔案;自己設法蒐集的文本,包括來自大陸的圖書網站。
簡體版和繁體版仍有差別。若簡體版無法以記事本閱讀,他會把喜歡的檔案用WORD轉成繁體版,再找出沒轉成功或漏字的部分,動手補上,其實就是那幾個字而已,例如剎「那」、謾「罵」……最怕的是註解,圓圈數字的1、2、3不容易閱讀。不過近兩、三年,若想獲取資訊,得註冊並留下個人資料,所以大陸管道快速減少。
皓涵說,現在科技進步,雲端有大量的書籍可供視障者閱讀,隨時取隨時讀。但他開始收藏書籍時,網路雲端不像現在這麼發達;即使雲端書海浩瀚,仍希望像明眼人對待紙本書籍般,擁有自己的書庫,他笑稱:「留在自己的儲存設備裡,總是比較安全。」最近幾年則向Readmoo 讀墨購買電子書,那種對待藏書的心情像是擁有心愛的寶貝。
他的閱讀方式以語音為主。如果不確定該本書籍是否喜歡,或者對於檔案品質與完整度有疑慮,就切換成聽書機的簡體朗讀模式,有些聽書機,甚至能自行判讀並轉換朗讀模式。
他通常上午十點左右開始閱讀,每天閱讀時間平均四至六小時,偶而會挪出部份時間整理以前蒐集的檔案。他盡量持之以恆,無論每一天有甚麼變化,至少讀一點書,像是保持規律的運動,或者維持固定理財(定期定額),就算因故無法做到,空窗期儘量不超過三天,否則得花較長的時間進入狀態。
早期他會半躺在床上聽書,但時間久了容易閃神。近兩年,使用付費電子書網站之後,部分閱讀改坐在電腦桌前,讓自己處在正式狀態,調整為安靜的環境,感覺像工作,可提高閱讀效率。
他非常寶貝自己的藏書,近四千多本裡,都是經整理過的,以純文字檔格式保存。但他曾誤刪一本書的檔案,讓他坐立難安。那本名為《法蘭克人史》的歷史書籍,作者是六世紀的一位教會主教,這本著作,史料蒐集豐富,有很高的歷史價值。後來在放原始檔案的資料夾,翻了快一百個檔案,終於找到了,這才鬆一口氣。
為了避免藏書遺失,每份檔案都備成三份,分別放在桌上型電腦的硬體、記憶卡、隨身碟。
這種備份齊全又怕遺失,究竟是怎樣的心情?皓涵說,以前可以提供視障者閱讀的文本很少,想閱讀但遍尋不著;雖然可靠明眼人報讀,但感覺麻煩別人,為此相當苦惱。拜科技之賜,視障者能讀的電子書越來越多,而且可以自己挑選文本,不用另外請人報讀,又不必為了存放大批點字書而發愁,感覺非常舒適且愉快,他格外珍惜,「這跟以前喜歡閱讀但取得讀本困難,所產生的補償心態有關。」
關於電子書的分類歸檔,大致區分為:文學、武俠、偵探推理、科幻、理論、歷史、宗教、網路文摘等等,分類是以前分享的朋友訂下的,後來只在原本的圖書歸類體系內進行擴充。此外也分中式和西式,他比較偏向西式。因為以前不容易接觸,加上中式書籍作者主觀意念強,未必是讀者認同的,如果作者的觀念站在你的對立面,就讀不下去;西式書籍的門戶觀念則較低。
閱讀有時讓他廢寢忘食,他喜歡村上春樹的作品,尤其是《挪威的森林1》這本小說,「大部分的情節,都會讓我回味再三。」作者J.R.R.托爾金的《魔戒三部曲》也讓他愛不釋手。有些書籍讀完會起強烈的共鳴,例如讀完《大亨小傳》有一種經歷海市蜃樓之後的憂傷與蒼涼;讀完卡夫卡的短篇小說《蛻變》(又名《變形記》),竟被糾纏得幾乎走不出來。
他跟媽媽討論這篇小說,本來主角是家裡的經濟來源,但某天起來突然變成一隻大蟲,本來家人同情他,希望他變回來,但他不能賺錢後家人都得出去工作,好像不需要他了。隨著時間慢慢的推移,家人開始對他產生厭煩。最後男主角死了,家人不但不難過反而覺得應該放自己一天假,外出慶祝一番。這個轉折令他產生強烈的衝擊,那是一種夾雜震撼的驚駭,在心中激盪不已。皓涵媽媽說:「如果你變成這樣,我還是會照顧你。」
此外,書籍裡提及的飲食,對他的生活也有影響。不管吃的食物、喝的飲料,只要能買到且價格在他能接受的範圍,皓涵幾乎都買來嘗鮮,這是閱讀之外的樂趣。他舉出兩位出生於紐約的作家,分別是勞倫斯.山德斯和勞倫斯.卜洛克。
勞倫斯.山德斯的死罪系列共四本,男主角以三明治為主食,分乾、濕兩款。乾的不加醬料只放牛肉、火腿,吃時攤開一份前天的紐約時報金融版墊在下面,吃完後,連同掉下的麵包屑跟報紙揉掉,全丟進垃圾桶。濕的則是加入美乃滋和番茄,塗上辣辣的英國芥末,為了怕醬汁滴到外面,他總是弓起身體湊在水槽上吃,吃完開熱水沖洗乾淨。皓涵看完覺得有趣,如法炮製。他到早餐店買了夾火腿、雞肉、生菜、番茄和美乃滋的三明治,上半用手捏著紙袋在客廳吃,吃到下半時,生菜和番茄的汁開始滲透出來,紙袋也濕了,他趕快跑去廚房,埋進流理台旁的水槽上吃,吃完把紙袋揉起來丟垃圾桶;由於沒滴油,所以沒開熱水,只用冷水跟洗碗精把水槽沖洗一下,「老實說,這樣吃法蠻方便的。」
他也讀冷硬派偵探小說「馬修.史卡德」系列。書中的主角馬修.史卡德會把威士忌滴在咖啡裡喝,喝下去會讓人沉浸在冷靜與亢奮之間。作者卜洛克曾來台開簽書會,臉譜出版社特地在會場重建書中場景,布置一個吧台,只有一種飲料——波本威士忌加熱咖啡,有人描述喝起來感覺喉嚨像火在燒,皓涵心想,如果冰咖啡感覺應該不一樣,他嘗試冰咖啡,感覺還蠻特別的。
閱讀帶給他的樂趣,在於獲取新知的滿足感,對於失去視覺的他來說,閱讀是心靈的寄託,撫慰情感的良藥,也是追求幸福的一種方法。
將近四千本藏書他已經閱讀一半,尚有一半未讀完,這些「精神糧食」夠他享用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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