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那一段瘋狂看球的歲月
文/陳芸英(本文轉載自6月25日聯合報副刊)
2019年9月29日,台北下了一整天的雨,但台中洲際棒球場卻風和日麗,我為老天爺的貼心之舉感到驚喜,爆滿的球迷熱血沸騰,恰恰彭政閔的退休儀式倒數計時。
那一刻,我想起我的偶像林華韋。
林華韋的退休儀式,記憶猶新
1985年11月24日,氣溫偏低、細雨紛飛,台北市立棒球場擠得水洩不通,當天有兩場精采的比賽,先是林華韋所屬的光華隊以4:2擊敗波多黎各,獲得季軍;接著中華隊與日本爭冠,激戰14局,中華隊以8:7擊敗日本,獲得冠軍;中華、光華雙雙獲勝,讓球迷欣喜若狂,尤其呂明賜單場擊出3支全壘打,是風雲人物。
這場國際棒球邀請賽閉幕典禮之前,大會宣布林華韋正式退休,現場歡聲雷動,這時兩位女球迷在一壘休息區前為他獻花,林華韋帶著花束走上投手丘向四方觀眾揮手致意,接著走向他鎮守的三壘,恭恭敬敬地脫帽,深深一鞠躬,氣氛溫馨感人。
掌聲如潮,他在球迷的要求下,踩著穩健的步伐繞場一周。播音員丁佩戈細數林華韋的棒球生涯,從七虎少棒、華興青棒、輔大成棒、陸光隊、日本山葉發動機隊、日本河合樂器隊,人生的下一步是到日本筑波大學研究所主修教練學……包括我在內的爆滿觀眾情緒滿漲,拍紅手掌;我滿懷感激,謝謝他伴我度過青澀歲月,隨著他的退休,棒球歷史翻過了一頁。
五分蛋是誘餌,三叔是啟蒙
我喜歡棒球可說是「家學淵源」,因為祖父、三叔都是棒球迷。
民國六十年初期,三級棒球開始在世界杯嶄露頭角,我家剛買電視機,三叔常吆喝鄰居到家裡為中華隊加油;為擴大啦啦隊陣容,便慫恿我們這些小蘿蔔頭加入,我們不領情,「呵,誰要看無聊的比賽?」
三叔軍旅生涯曾擔任主廚,善於料理各種佳肴,「五分蛋」是傑作。做法很簡單,只要把蛋放進鍋裡,水滾五分鐘後關火,再燜五分鐘撈起來,「五分蛋」因此得名。五分蛋外表光鮮滑嫩,一咬入口,半生不熟的蛋黃隨口流出來,那鮮美的滋味好極了,我們就常誇他的五分蛋好吃,並求他做五分蛋給我們吃。
「要吃五分蛋呀,可以,只要為中華隊加油,我就賞你五分蛋!」但世界杯的衛星實況轉播都在凌晨兩點,怎麼爬得起來呢?三叔為了中華隊不畏困難,到隔街的朋友家幫我們借鬧鐘,時間一到,我們走到客廳,哇塞,人滿為患,一半是衝著五分蛋而來的鄰居。
我依稀記得轉播前的運動廣告歌——「撒隆巴斯、撒隆巴斯、消炎又止痛……」不然就是另一首,「台大補習班,明明補習班,是台大的跳板,升學的搖籃……」
三叔的五分蛋就在這些歌聲中隆重登場。
他習慣站在電視機旁傳授棒球知識,通常講解「三振」、「接殺」等失敗的名詞時都以對方為教材;說明「安打」、「全壘打」、「得分」等成功的名詞時就以中華隊為實例;那時中華隊實力超強,所以他總說得津津有味。
祖父更厲害,常料準中華隊會贏(那時的中華隊實力堅強),前一晚就備好鞭炮,以便獲勝那一刻點燃慶祝,他才不管凌晨幾點呢,在他眼裡,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中華隊贏球更重要的?震耳喧天的鞭炮聲雖然擾人清夢,但鄰居說,聞聲就知道「我們贏了」。
我除了看輸贏也看球技之外球員的情感交流,例如打者揮棒落空掉球棒時,下一位打者會主動拾起球棒交給他,我還為球員互相擊掌、擁抱、安慰,還有獲勝時堆疊在一起的瘋狂舉動,深深著迷。
有一次明星隊出征,比賽結束後,我的心思曲曲折折,問祖父,「球隊接下來怎麼辦?」
「解散啊!」
「明年怎麼辦?」
「重新挑選啊!」
「沒選上的怎麼辦?」
「就沒選上囉!」
我感覺他們不是一個球隊而是一家人,比賽結束不是球隊解散而是家人分離,所以不管中華隊凱旋或鎩羽,我都感傷。
棒球賽事占據我的暑假,我的暑假作業曾寫下某一場遠東區比賽的情景──最後一局,平手,滿壘,兩好三壞,這攸關勝負的關鍵時刻,我的心砰砰砰的跳,幾乎跳出喉頭,快要窒息了。教練喊暫停,我的心糾成一團,喘不過氣來,便趁機騎腳踏車出門,邊騎邊喊:中華隊加油、中華隊加油、中華隊加油……彷彿踩得越用力、喊得越大聲,越能助中華隊一臂之力似的。
那場比賽最後的結局我已不復記憶,卻記得自己滿臉的淚痕。
「棒球迷」是一種識別符號
後來北上念書,發現台北真是棒球天堂。除了棒球場,還有隨處可得的棒球資訊。例如上學途中有一家書局就把報紙放在走廊的架上,我常繞過去,趁老闆不注意時,迅速翻閱所有報紙的體育版。當時的《民生報》是體育專業報,也是我最優先的選擇,此外,《中華日報》、《青年日報》、《民眾日報》……都有篇幅不小的體育消息。其實我一份都沒買,因為只看體育版的棒球新聞,買報紙多不划算。但終究逃不過老闆的目光,所幸我需要的筆墨紙硯等文具和書籍都在他那兒買,所以老闆即使發現我在偷翻報紙也睜一眼閉一眼。
我從報攤看到的棒球內容,都跟班上的一位棒球迷分享。
那時我們在學校都搞小圈圈,她不是我這一圈的,但無意間發現都喜歡棒球,遂跳出圈圈,自成一格。她坐在最後一排,每有球賽,便靠「地形」掩護偷聽廣播,再把比賽戰況以紙條傳到坐在前面第二排的我,並在下課後拉我到一個角落,把無法靠紙條傳遞的訊息說給我聽,說到激動處,兩人捂嘴尖叫,並慶幸因刺激的棒球賽打發無聊的課。
畢業後我們沒再聯絡,幾十年後的同學會也是一圈一桌的聚在一起。我看到她,移到她那一桌,她見到我也面露驚喜,我們的友誼倏忽拉回學生時代討論棒球的情景。不過這一次她把我拉到一個角落談起近況,她離婚了,以兼差度日,沒有全職的工作壓力,甩掉婚姻束縛,人生變得輕盈許多。
我覺得「棒球迷」是一種識別符號,在交友圈意味著「同一國」的人。那一天她願意敞開心扉,就建立在這特殊的情分上。
看棒球,也看人生
我在台北購屋前搬過幾次家,每搬一次家就丟掉一些東西,但跟棒球有關的物品(尤其是《民生報》體育版的剪報)卻包裝整齊,放在房間固定的角落,彷彿丟掉它們,就會刪除我的年輕歲月一樣。
我對棒球著迷的程度,家人都看在眼裡。民國七十八年底,妹妹看到職棒雜誌應徵採訪編輯的廣告立刻通知我,我終於有機會深入棒球圈,並在職棒雜誌度過職場生涯最璀璨的十年。
我戀著棒球,就像戀著一個男人,為他寢食難安,牽腸掛肚;這導致得知假球事件,我像遭到背叛,我的世界瞬間崩塌;而叱吒風雲的球星也一夕殞落,令人無限唏噓。
後來我離開職棒圈,心也跟著離開了。但重要賽事,偶爾還是會走進棒球場。世代更迭,人事遞嬗,沒有支持的球隊沒有迷戀的球員,坐在觀眾席上的我到底看什麼呢?我看安打、保送、三振、封殺、盜壘、漏接……還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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