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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守耳兵團
文/黃王鳳蓮
小兵在未整裝待發前，即使披頭散髮，依然衝鋒陷陣執行任務。縱然，粗紙捏皺豎直始終不力，僅能圍堵汨流，沒有更好的利器，也沒有屈指－算可以面對無時無刻會引爆的洪流。糾纏數十載的碎展，像凝固的紙團，悠悠蕩蕩，飄載一坎一關堆疊的細瑣，守耳兵團儲存比幸福更些微的小確信，且不再想起從此以後的孑然一身。
常在想，是不是要講一段完整的身世，專門用來解釋常常被覺得欺騙良善的同情票。尤其是，善意的釋出之所以有身心障礙的身份，已經心態平和，跟不知情的人實在也不需要卑微提示待遇。雖然，餘生很想善待他人，但還是被不以為然的輕視與嘲諷。
為了人生下半場比例，為了可以在鍵盤的指縫中生存，小兵拼命鞏固耳域日漸塌陷的溝壑，卻也招架不及。
許多人都曾經使用過棉花棒，它是生活正常不可或缺的小尖兵，它的功能已不是單純為清潔用品而存在；也不是為表象的宣傳用途而挑選。從草紙卷軸出發，脫脂棉棒的進化，至今，機能性十足的螺旋型棉花棒，以為只是視覺上的創意造型，其前端較細的圓錐型，能有效地帶出耳垢，尤以黑色棉花棒顛覆黑白兩派的爭奪戰，媽媽更是嘖嘖稱奇，卻無法接受黑色幽默派，說是不吉利的象徵，而我卻在黑色小尖兵裡，看到吸附在黑棉上的黃金碎片和變色的黑晶體。
然而，治療耳疾的驚覺，不是從懂事開始，而是邁入二崁時，聽障已不是唇形可以讀語。原來，分界的不是桌面的劃線，它己是聲波斷訊靜音模式，當時，沒有憂鬱症的精神判決，只有啟動自閉行為的社交障礙。
彼時午後，量詞淡出後，隨即暫離虛空的滾滾紅塵，不是月娘來割耳，神界另派白士來執刀，潰爛的溝渠，歷經七千多個日數，耳骨不敵炎軍膿兵侵襲，上帝賜予的耳蝸版圖已殘垣斷壁。
耳蝸病變後，負責聽覺傳導的器官失去信號，白士終究沒有救回耳窩裡的音域。從此，中耳炎併發的濃汁分泌削弱猖狂肆虐，只是，聽力閾值已屆臨九十分貝。
守耳兵團，幸有白士首席坐鎮，回頭看見生命展露希望曙光，繼續在不完美的生活裡磨合所有的承受，期待明天會更好。
當然，聲音的接收與傳達不能代表人性的善與惡，惡只是沒那麼絕滅，但還是覺得有點絕望，要是沒有受到影響，它也不是真性情。求學時，常常懸念復始的座位排置，每雙眼是那麼的無視冷凜，又閃爍著優越的光芒。某次，因由的表態遲遲無法向前，忽然傳來高調的呼籲：「最前面的中間位置留給我們的XX同學。」當然，冷與暖不能計數正負兩極化，溫暖只是暫居領先優勢，冷漠被放棄時，並未因此而升溫，反而是我被成全了。
守耳戰役，始終未曾停歇過。半世紀前，「膽脂瘤性中耳炎」是在肉眼下，而其藉顯微影像而進行手術。在此前的歷劫，好像也沒有改變滲汨的耳膿，聽力障礙愈來愈嚴重。醫療神技跨越時空，現今的守耳手術遇上智慧科技，創造聽障無限的價值，可精準修補耳膜破裂，也可以做鼓室成形術，甚至，可以用人工或移植聽骨裝入中耳，聽力可獲得絕地逢生，治療耳疾林林種種，將可天工人代臻至賦活。
然我的兵團資深首席，不建議再有守耳攻略，只要定時巡視風吹草動，出征病菌為所欲為，助聽神器會一直陪伴著我，保持守耳的行進曲節奏。
事實上，這些理想的步調，卻不盡然完勝。聽障生活會就此而解決嗎？這真的是對聽障者極大的誤解，以為總是利用聽障當擋箭牌，順理成章獲得特殊禮遇，索性將之列名為孤傲人物嗤之以鼻。
我時常回到裸耳泅水的現場。渾濁的沼澤常常力求生，白士使出吸法神功前，先是提個醒，菌芽兵瞬間被旋風襲捲，缺氧的腦窟裡，一陣騷動，仿如孫梧空在胃域裡翻滾，暈眩噁心隨即顯現，而我似乎也習以為常。往往在白色光甦醒過來後，又是守耳兵團的開始，白士的大袍賦予理想的嚮往，即使週而復始的療程，依然象徵積極的生機。數場耳疫若能讓煙硝中的戰士，重新面對身心障礙，也算是對生命態度的應變。
上一代常以此馱負重重的歉疚在心頭，病期最後，堅持重塑耳朵的生命力，彌補經年的遺憾。母後至今，如遇思念織網的時候，就輕輕的撫觸助聽神器，點燃心香，默默絮絮叨叨，凝視慈顏，私心想著最後的擁抱……
總是強調自己很勇敢，什麼時候是勇敢，自己也沒有確定的解答。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全書繞著一個主題，就是：輕，真的是正極嗎？而重，真的是負極嗎？沈重的負擔常壓得我們崩潰沉淪，卻像是飽滿的稻穗，生活也就越飽滿；但輕如鴻毛，有時反而比重如禁錮的靈魂，更讓人喘不過氣來，迫使自己必須轉身調整一次又一次的正負極。
關乎助聽神器，讓我想起比助聽器更勝一籌的排名。那一次，我們夫婦帶著老爸、孫女抵達旅遊的第一站——屏東「海洋生物博物館」時，助聽器不斷地魔音穿耳，催令電池即將耗盡，才猛然想起忘記攜帶備用武器。而鋅空電池非一般超商或賣場販售，殆盡的蓄電力，將海生館的序幕按下了靜音鍵。
瞬間，冷空氣裡飄晃著無奈的問句：「遮耳重要的物件，竟然無紮，妳實在有夠散形。」所有的早知道，似乎已經不是早知道的結果了。聚集人潮中，可我成了既聾又啞的默行者。
海生館裡的水中生物們，兀自悠游，自由勇敢的魟魚迎頭交語，發出磷光的水母，照亮著孫女純真稚顏，老公的背影，存在著頂天立地的厚度，天地間，迴盪著躁動不安的頻率，卻無從清晰接收對話的內容。那一老牽一少的蹣跚，已是框起來的凝視畫面了。
眼前，Google Maps顯示從北端到南端435公里的距離，說遠也不遠，一顆小電池的功能，卻可以無遠弗屆駕馭身心靈的創造與毀滅。
我們的旅遊興致漫不經心，最後，只能選擇找個長椅休憩，老公頻頻啟動手機麥克風，態度焦慮不定。當時，六根不曾清淨，寧靜無從與致遠合一。只記得，懊惱叢生的當下，女兒出現在目睭頭前，這真的是乘著時光機穿越任意門的場景，看她遞上時光布包的時候，時間空間已確實著擁在一起，女兒透身流汗糝滴，這漫長膠著的階段，已不是逾五位數幣值的計數，五個時數的量詞，是生命中不可感動的里程碑。北起南迄時距的拋物線，落在純粹青空的幕帷下，斜映阿爸頷首微微的肌理。
不知道為什麼悠悠想起，那個夜晚。
他在我眼中根本是完全的陌生人，腎上腺素不斷飆高，電力爆表，提升了表白的勇氣，而這個故事開場一點都不浪漫，無法源源細說，從因為……所以……。
初秋的闇瞑，抵禦不住夏日火球的餘威，擊落已組列而成的蛇眼兀立堅守，溝球直擲滾落側道，未來聽力是希望，又不一定是希望。上一代的媒妁之言，未必是「三人共五目，日後無長短跤話」的荒謬。
相親是日，縱然沒有猶抱琵琶半遮面，客室內陽盛陰微的陣仗，上上代慈藹給予加分，上一代親自奉茶，輪到我上座在邊桌一角，矜持低眉未語，上上代周旋於對方的言語光環，多少也猜疑到聽障端倪。
若現在去到碧潭，還是會想起那唯美的銀光映照黑黝黝的潭心，感到莫名的不協調。回到原點，那段夙世姻緣尋尋覓覓想宣講的告白：「可以不要拒絕我們的交往嗎？」無疑是月老加持記憶的勇氣，才能頗富情韻的完美演繹。而上一代常講：「前世若無相欠債，這世袂做翁仔某。」數坎的輪替，已不是山盟海誓的約定。
守耳七坎，兵團經年汰舊換新，它們繼往開來傳承對我的厚愛，縱然，膽脂瘤依舊眷戀權位，指揮膿兵恣意妄為，守耳兵團始終護主，雖然，它們只是圍堵膿兵的氾流，但是，每次出兵的儀式，都是淋漓盡致的刻劃在歲月的日常中，是未曾遺忘的共命禮。
備註：本文為2024年文薈獎「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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