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無憾
文/林俊輝
(一)天亮
現在是午夜一點十分,老伴已沉沉入睡。初秋時分穿著單薄的夏衣,蓋著涼被睡在躺椅上,有些涼意,她不自主的捲走我的被子,一陣寒意襲來,輾轉難眠。自從醫生宣布十多年的帕金森再也回不去了,雙腳猶如木頭人不聽使喚,舉步艱難,十多公尺的路程需要花上三十分鐘以上的掙扎,上廁所老伴用辦公椅推我,這幾天的折騰已讓她心力交瘁,她已用盡生命全力挺我。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照顧一個行動不便的老頭,我不敢思索接下來的光景,究竟要何去何從?
奮力地爬到辦公桌,坐上椅子,打開電腦,正是兩點整,我試圖用僅有的思考能力,記錄下一些餘生的交待。但傾斜的身軀彎斜的頭,就這樣一直無法使用電腦,想著想著,自己不正是布袋戲雲州大儒俠劇中人物秘雕嗎?不禁悲從中來,順手抓起桌上的便條紙,用歪斜顫抖的手,試圖寫下一些計畫。但寫了又丟,丟了又寫,我怎麼能留下這些不堪的字跡,天啊!我是造了什麼孽?
波斯貓Mumu跑到身邊,弓著身子靠在腳上,兩眼咕魯咕魯的轉,然後喵的一聲,跳上我的腿上,似乎在提醒我,夜已深為何不睡?自從病情逐漸惡化,Mumu總是在我下樓梯時,衝上二樓門口保護我下樓,每下一階回頭喵一聲提醒我要小心,這樣一步一階的行走,數月如一日。天地有情,人間有愛,連波斯貓都有感應。當醫生放棄我的時候,或許牠是上帝派來安慰我的使者,叫我永不放棄。時間在天馬行空的思緒裡不斷的流逝,漫漫長夜何以待旦,我還能再看到幾個日出,想起了多年共事的夥伴阿忠,告訴我你最近身體不適,若有需要任何時間儘管吩咐。是四點多了太早,擾人清夢不妥,五點了還是太早,五點半拿起話筒還是放下,六點了終於聯絡上,十分鐘以後聽到車聲,他來了天也亮了。
(二)施工
打開大門,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映入眼簾,頓時滿室生輝。他問了我的狀況,簡單扼要的說明,當下做了對策。首先,頸椎無力要調整桌椅高度與電腦角度,其次工作上的擔子是壓力的來源,壓力是病情惡化的主因,是該學會放下。經過了溝通,他很快地調整好桌子電腦,配合我傾斜的身體。工作方面夥伴來分擔,最後不良於行,是要在一樓規劃無障礙空間,購買輔具。一樓起居室可以利用儲藏室改裝,要我好好靜養安心就醫。
上班時夥伴們一齊清空塵封多年的儲藏室,整理得一乾二淨,全部清洗。第二天在水泥牆上釘上三合板,看來不再冷冰冰,又找來了水電師傅,裝置明亮的燈、電熱水器與空調等。無障礙空間則買回材料自行施工。特殊規格測量訂製請專業施工。我不知道平常這些銷售送貨的業務,竟然臥虎藏龍,木工、水電、設計等裝潢能力竟然無一不精,更重要的是施工程序與配合,竟然也頗有默契,一氣呵成。友人又送來輪椅、枴杖與兩個舒適的單人床,就在一周時間,儲藏室神奇的變化成小而美的無障礙起居室,一個溫馨的窩。
(三)就醫
孩子們都請假回來了,一直怪我為什麼不早告知病情,他們說可以找到更好的醫院,更高明的醫師。接著坐著輪椅幾度奔波在各醫院間,經過檢查確診是帕金森症後期。聽說經過深層腦部刺激術,可以有效的改善症狀。正在考慮手術期間看護問題,因時值covid-19警戒時間,醫院管制嚴格住院限制陪病者只能一人。台北的弟弟得知消息,馬上自告奮勇說,他有照顧癌症病人的經驗,可以在住院期間分擔一段照顧的工作,兄弟情深,令人動容,我怎能加重他的負擔,何況他還要照顧休養中的太太。
相交半世紀的大學同學,得知後告訴我他現在鑽研原始點民俗療法,幫忙過許多正規治療不彰的患者。他願意來此一段時間,教導我一些必要的知識與方法,希望我在正規醫療體系外,加添一些健康的資訊。他以本身為例,曾經心肌梗塞,裝了兩次支架,經過一段時間自我治療,現在已經健步如飛,精神奕奕,也丟掉了瓶瓶罐罐的藥物。我婉拒了他的善意,他可以加Line告訴我一些資訊與方法,不必在疫情期間勞苦奔波。
太多的溫情充滿心中,我是個幸福的病人。幾經思考聽說許多動過手術的人,只能短暫改善。畢竟藥物控制與復健才是最根本的方法。生活型態不思改變,病況也是永無止盡的輪迴而已。最後決定放棄手術,與帕金森共存是一件無可避免的事。今後我要從頭學習食衣住行,如何吃飯、沐浴更衣,料理自己生活瑣事,指揮不聽使喚的手腳。從前看似呼吸一樣簡單的事,現在看來都是一件件困難的工程。
(四)重生
孩子回家帶來了一個計步器,一台附遊戲軟體的運動腳踏車,一箱乒乓球,一支撿球器。規定我至少日行五千步,走路是最好的運動,初期不穩,可以推著輪椅走,不要讓筋骨僵化。一箱的乒乓球是藉由不斷的發球,來訓練我的接球反應與專注力,撿球器不必彎腰,讓撿球有趣味性。運動腳踏車訓練腿部的肌肉強度,手與大腦迅速的連結。孩子每天輪流與我打乒乓球,總是汗水濕透了全身,歪斜的頸椎與抬不起的頭,無法直視飛來的球,只能學盲劍客聽音辨位,每次打球都是一場體力與耐力的考驗,每天都要咬牙根苦撐,再累也不敢吭聲。想起孩子們的話,你要一輩子坐輪椅,躺在床上,還是站起來,走出去。心中念著「凡流淚灑種,必歡呼收割。」女兒更貼心地隨時關心我生活的瑣事抽空陪我復健與針灸,時間到了總是像鬧鐘似的提醒我,想偷懶都沒有機會。更值得一提的是長照2.0居服員與復健師不時耐心的指導與陪伴,他們可以說是苦海明燈,在我灰心失望之餘,不時給予指引和加油。
經過了醫師細心照顧及一年多自我訓練,生活已經可以逐漸自理,休假時全家一起出遊,搭公車、坐捷運、看電影、住飯店、吃美食。流連於GB鮮釀餐飲與年輕人一起喝啤酒,吃佳餚,看看全場我與老伴是年紀最長的客人。動使我能夠活下來,是數百個日子汗水與淚水換來的成果。孩子問我放假就出來外面透透氣的感覺如何?彼此對視莞爾一笑,這笑中藏有些無盡的親情。
除了身體的缺陷,帕金森最怕的是失智。孩子丟了一支手機,它是我的私人秘書,拓展我的生活領域,連結我的人際關係。又買了一台AppleMac要我自己組裝,學習不一樣的軟體介面。又要我去網路開戶操作證劵,這樣才能全方位的吸收政治、經濟、產業全面新知,不是為了致富,不是想當航海王與鋼鐵人,當貨櫃三雄觸及百元大關時,雖然知道後面有一大段豐碩的果實,但毅然決然全部出清,換來夜夜好眠。也為自己退休後,小賺一筆零用金,這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多看少作不致傷財,也預防失智,何樂不為。事業交出去了,看著昔日夥伴認真打拼,無畏Covid-19疫情,勉強行之,雖然困難重重,但也做得有聲有色。成功不必在我,看到事業有了傳承,心中無限欣慰我。也適時給他諮詢與協助。在這麼艱困中都能安然屹立。未來更無可限量,衷心的祝福。
(五)覺醒
以前總是以為讓孩子錦衣美食,追求知識,學習才藝,不要輸在起跑點上,將教養與關心的本分託付他人。現在又老又病,才無端地接受家人的親情,無私的奉獻,讓我深刻的體會親情的溫馨。一句簡單的問候,勝過松露和牛的美味,那不是米其林星星可以比擬,以前不知好好付出,現在卻得到的是無限親情滋潤,我何其慚愧又何其有幸。
年輕時總覺得太太不靈光,常有意無意數落她的不是,現在她依然無怨無悔地照顧我的生活起居,病情最嚴重時為我沐浴更衣,張羅飲食,居家瑣事一手全包,她是我的手,她是我的腳,是我生活最依賴的老伴。人總是失去了才會珍惜,這場病讓我認識了親情是無可替代的美好,學會謙卑的對待人與事。現在我是卑微的老頭,不再是自視甚高的臭小子。
日子總是在緊湊中度過,Mumu依舊跟前跟後,我的進步看在Mumu眼裡不時喜形於色,每次上樓打乒乓球時,牠總是開心的追逐掉落的球。有一次速度慢了下來,體力變差了,經獸醫診斷是急性腎衰竭。如果積極治療只是延長痛苦。過幾天它只能虛弱的躺在床上,也無心飲食,淚眼望著我們,我是如此疏忽,只顧自己,忘了關心愛我護我至深的Mumu。當牠彌留時,孩子請假一天,陪牠走完最後一程。孩子離開時牠奮力一博,移動了一小步,之後就安靜了。我們很傷心的擇日為牠辦理後事。當進行火化之際,孫子突然叫著,再讓我看一眼。淒厲的叫聲,令人淚崩,永別了Mumu,我們摯愛的家人。
辦完Mumu後事已是傍晚時分,孩子問我多久沒看夕陽了。登上虎頭山,欣賞落日餘暉,晚霞依舊是那麼璀璨,心裏念著「但願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迎黃昏」,人只要珍惜現在,珍惜擁有,珍惜身旁的一切,結結實實的過每一天,就是幸福。人生有起有落,當無常到來時,我們能坦然地說一聲「無憾」。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本文為2021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文章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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