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不捨
文/林聰吉
「兒子已於前日往生,骨灰灑在他高中時常去練跑的湖畔小徑。」「我把消息公布在他的臉書,不到十個小時,他的高中同學們幾乎全來了,我要他們隨意拿走他的遺物當做紀念。」深夜近十二點,手機傳來這樣的訊息,我先是愕然,繼而沉吟良久。?
很早就知道老趙這個人,大學系上幾門必修課,總會看到一位外系的選課生坐在教室前排認真寫筆記。他高大英挺,從容自信,硬是讓我們這些上課老遲到又不專心的本系生相形見絀。老趙像座山,無論上課下課總安坐在位子上,我們這些毛頭小子也不會主動和他交談,當了幾堂課的同學,班上竟也無人知曉這位外系生是何方神聖。?
幾年後我到異國求學,當地同學會說好會派人來接機,沒想到出了機場大門,迎面而來竟是那許久前就相見,卻從未相識的老趙。他熱情地與我握手,這一握我才明瞭彼此的緣份其實早已註定。?
老趙博學多聞,學士、碩士、博士分別讀了三個不同的專業領域。聽他談學術、論時事從無冷場,各家理論旁徵博引,總讓我們這些後生晚輩讚嘆不已。大夥的聚會都是在週五晚上,一過週五下午,校園就空盪盪,老外大多紛紛離開這大學小鎮,早早入城去度週末了。至於我們這些窮留學生們多只能相約在週五晚打球運動,接下來的續攤往往就是煮酒論劍。?
老趙總拎著一瓶一加崙裝的威士忌單刀赴會,他只要把這一罈酒往桌上用力一擺,我們便知道今晚的龍門陣就要登場了。那時台灣正值一九九○年代的民主轉型期,而大家的話題也多是圍繞著遙遠故鄉所正進行的巨大變遷。老趙是外省人第二代,言語之間聽得出他對於民主化後,外省人可能逐漸成為台灣社會弱勢族群的憂心。當時對於未來島內族群的互動或者兩岸關係,誰也說不準,但常見老趙在酒酣耳熱之後反而沉默了。他仍然端坐如一座大山,靜靜地看著滿室的眾聲喧嘩。?
老趙憂心的不只是國事,家庭中的許多事也讓他操煩,他還是英姿勃發,但眉間總是深鎖,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我們都是愛讀書、愛藏書的書生,常常結伴開車到三小時路程外的大都市,逛一間間的舊書店尋寶買舊書。車子在看不見盡頭的高速公路上急駛,窗外是遼闊的平原,遠望的天際碧空如洗,車內總播著古典音樂。我們往往無言,但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彼此都知道:天地宇宙之大,萬古時間之長,兩個心靈的交會溝通,已不必以任何言語為媒介。?
出生成長的土地可以是故鄉,但在長大獨立之後,人總有自由去選擇安身安心的地方。拿到學位那年,老趙留在異國謀職,他是決意要找尋第二個故鄉了。我在學校附近唯一的中國餐館為他餞行,飯後握手道別,只覺得他的手還是像幾年前在機場相遇時一樣溫熱。抬頭望見滿天星斗,突然想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兩句詩,我不禁低頭而黯然。?
後來老趙輾轉搬了不少地方,最後在一所大學找到了教職。不過幾年前卻傳來他決定出家的消息,我聽聞後反倒是為他高興,尋尋覓覓多年,也許他終究找到心靈的故鄉。想想我這選擇回到島國故鄉的書生還真是無用,幾年來沒教出一個得意門生,只儘寫些沒多少人讀得懂的學術論文。當年一別,自此人生各自殊途,回首與老趙相見相識相知的數十年,我是真心羨慕起他爾後的自由自在、無所罣礙了。?
在老趙剃度出家的前兩日,他的兒子突然暈倒,檢查發現是腦部長了惡性腫瘤,從此老趙就帶著兒子開始數年的求醫之旅。「可能是兒子內心深處對父親的不捨,而要他在俗世多留些時日吧!?」我心想。?
一個年輕的生命還是走了,也許離開的才是真解脫,而留下的我們儘是些在塵世受苦的老臭皮囊。接到手機訊息那晚,我撥了電話給老趙,話筒那端隱約還聽得到他的悲泣聲,絮絮不休,哀思綿綿,想來他終究是不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