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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乘著火車來
文/王秋蓉
幼年住家離火車站很近，每聽到火車的汽笛聲，總教人雀躍不已，覺得坐火車好像在畫裡游動，觀看不同美麗的風景，悠遊自在。渴望著自己能去搭火車，不用人家揹，不用人家隨行照顧，這是過去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如今無障礙環境的改善，終於可以如願以償。自己購票進站，搭乘電梯跨越過月台，感謝站務人員辛苦搬來厚重的斜坡板，助我順利登上火車。
將電動輪椅固定好妥適的位置，列車即緩緩啟動，車身搖晃，我的心也跟著飄揚起來。立立，那天在展覽會場上，全然無備中與你不期而遇，我們都有些錯愕，彼此呆望許久，沈默半響，竟連一句打招呼的話也說不出來。擁擠吵雜的場合裡，匆匆一瞥，很快揮手道別，臨走，你仍然留下一個不放心的眼神，是我今日孤身造訪你的主要原因。
火車駛出大台北，立刻重見天日，鄰座乘客不時流露出友善的微笑，猶若外頭鑽進車窗裡的陽光般溫暖，抬頭張望，窗外的藍天好藍，兩旁的景物一閃而逝。浮光略影，車行中，思緒不知不覺又飄回到過去，回憶拉得好長好長，那段不完整的愛情重臨心頭，那些你說過的話，你為我做過的事，現在想起，依然足以熱淚盈眶。立立，不管歲月如何淘洗，與你相聚的點點滴滴在我生命中，都是最特別珍貴的存在，此刻，我有千言萬語想向你傾訴，你一直在我心中，純白靜好。
從你的第一封信開始，就為原本像口枯井的我，注入生命的一道源頭活水，愛與鼓勵是心志成長最好的禮物，展讀書信是我學技能苦悶生活裡最振奮、快樂的一件事。白天，工作室門外郵差先生大聲喊著：「何婷鈺，限時信哦！」臉紅心跳，眾目睽睽之下，不敢過去拿，任由信箋靜靜躺在師傅桌上，手在工作，心懸在信上。好不容易等到收工，悄悄取回，一個人躲在沒有熟人的角落，細讀溫言暖語，甜蜜幸福。
喜歡你陽光俊朗，神采奕奕的樣子，歡欣領受你真情的體貼和呵護備至。每次你來看我一趟，多麼辛苦！先要搭乘火車或客運，再轉搭公車來，輾轉費力上下車，還要忍受白眼歧視。歸途，說什麼也不肯讓我拄著雙拐陪你走到對街等公車。腿部的障礙，我們都必須在殘疾歧路中困難的匍匐前進，我們都深知行走的負荷。
看著你蹣跚地一步拖著一步離去的背影，心疼不捨，隔著好長的一段距離，癡癡凝望著你等候公車，難捨難離。從我的方向，看不見來的是幾路公車，每一輛公車進站，希望來的就是你要等的車，這樣你就不用辛苦久站。一方面卻又希望公車沒有把你載走，還能再多看你一眼。直到現在，只要路過公車站，當年那清晰的記憶瞬間重現，還有舊夢殘影。
你的博學才智，勇敢堅強，和我的貧乏形成強烈的對比。處於弱勢的人，自卑感隱隱作祟，相較於我的茫然膽怯，你儼然已歷經過探索階段。在之後的一百零六封信裡，旁徵博引我重新審視自身條件的強項與弱項，學習克服缺點缺陷，漸漸找到自信和方向。
立立，結識你是我生命進步的開啟，因為你，我認真學習不假他人之手，可以一個人完成獨立自主生活，勤奮不懈下了加倍的功夫在工作上力求表現。我們原以不同的步伐走向彼此的屬地，落後一大截的我，很努力很努力拼命想追得上一點點腳步，承歡你生命的游刃，樂觀進取迎接美麗的未來。
當晦澀的生命一抹微光乍亮，偏偏那狠狠的一跤，又擊回到脆弱的原點。住院治療六個星期，身心飽受極度的疼痛，和二度殘障的恐懼。開刀後，失望包圍了希望，連起床都要掙扎好久才能坐起身來，註定接下來的歲月，得要靠著輪椅度過下半輩子。每天難過沮喪，不是靠在立起的枕頭上發呆，就是無奈地癱躺在床上，眼淚不自禁地自眼角滑落，有時承受不住，就放聲大哭。當我意識到我們的高度改變了，往後我只能坐在輪椅上，抬頭仰望你，我所有的行動，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能再有機會與你「並肩同行」，背痛難抑。
我困在昏沈的幽暗裡自憐自怨，自卑畏縮困禁了靈魂，又再築起一道封閉的堡壘高台。再見你時，相互不忍碰觸的那個隱痛，使得我感到寂靜對視，無法呼吸。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和矛盾的想法佔據整個腦際，濃烈的情感持續翻騰著。愛情使人堅強，也使人軟弱，倔強執拗得不讓人看見不堪的一面，更不要拖著另一個人跟著一起受苦受罪。跤是自己不小心跌的，理應自己承擔。
原緊緊握住的那個支撐，頹然鬆手放下。忘不了你當時那掩不住的悲傷容顏，傷心地別過頭哭了起來，那淚，落在心靈深處，珍藏。輕聲作別，從此分成一左一右的命運，然後各自一端走入下一段不同的人生旅程。終究，我還是無力走向你。
沒有你守護的日子，天空陰鬱冰冷，曾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不思不想任由生命頹廢消沈。人生遭逢難以預料，滄海桑田迫使人不得不接受。我只能獨自吞噬抉擇的後果，看著那些如此珍愛的東西，如列車一般在長長的鐵軌上遠去。
不能走路爬樓梯，只好遷居到巷弄底的一樓矮房住，那條巷子很長，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把輪椅輪轉走完，日常生活障礙重重，要克服的困難非常難鉅，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力氣去重新適應習慣它。或許人生風雨後，還能蘊藏了許多能量和奧秘，滋生新的力量來和挫折繼續作戰。遇到問題發生，除了面對，沒有第二個方式。
時間一樣規律的運行，幸好心還能感受自然的脈動。一日，偶然在副刊上看見你的文章，文中所寫的場景即是我住的週遭。你寫著你曾在巷口那棵榕樹下徘徊多少回，始終沒去按門鈴，因為不忍心屋裡那個人要花那麼多的力氣，才能出來開門。立立，看到你的敘述，我確曾哭過好幾回，常常心裡一震，以為你就在門外，急急推窗往外望，但人生的因緣際會，並沒有那麼多的幸運和巧合。上下班經過榕樹下，必須壓抑制心中的波濤洶湧，稀釋過多的思念，極度想念時，抬頭看雲，才不會讓眼淚掉下來。
真情相聚兩無憾，謝謝你曾如此寶貝我，疼惜我，細膩體貼無微不至。曾被守護，曾被珍視的回憶比什麼都珍貴，柔弱的內在心靈真正被滿足了，不但成全一個女人對愛情的信心，更堅定自我存在的意義價值，那份愛堅強地扎根在心，成為生命最柔韌的力量。帶著這樣一生一世的感動，足以抵禦一切橫逆，所有的苦難和挫折都得到釋放和寬解，人生可以再繼續。
亮晃晃的秋日當空，陽光越來越強，遮蔽了前方的視線，眼睛都快睜不開來，舉起右手遮住強光，發現已離你越來越近。對不起！立立，過去的我讓你擔心了，現在請你放心。一路辛苦顛簸走來，生命必然有所體悟，有所學習，有所進步。現在的我生活得很好，早已經掙脫出身為殘障人身心交戰的拉鋸、折磨和委頓的狀況，學會尋找內心光明的源頭來推動自己，優雅的接受命運種種磨難與考驗，用心照顧好自己，努力過好生活的每一天。
生命就像火車行駛，一站轉過一站，昨日雨，今日晴，陰霾的心境轉過去了，又是另一番風景。當回首過往，多少滄桑，多少喟歎，哭過的，笑過的，都彌足珍貴，豐富了真實的人生。對自己擁有的一切，知足感恩，社會有愛，家人有恩，朋友有情，撫慰殘疾的不幸。曾受助於人，今有能力成為助人者，投身公益己十年，覺得自己很有福氣，快樂又幸福。你會喜歡看見我現在的樣子，我已不再那麼愛哭了，若我還會流淚，那是珍惜重逢喜悅的淚水。
愛與信賴是我們生命共同的根源，要勇敢的承諾一直飄盪在陽光裡，暖風裡，在相知互敬的默契裡，留下記憶裡的美好，伴我們度過往後長長的人生旅程。當我乘著火車來，請張開雙臂，給我一個很深很深的擁抱，並接受我的感謝與祝福。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特此說明。本文為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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