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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林櫻桃走跳全台，在溪頭寫下傳奇
文、圖/陳芸英
林櫻桃一身登山裝備，從台中搭「台灣好行」到溪頭。下車後走向第二停車場旁的售票口。這天她帶朋友來，購票時向櫃台說，「我要兩張身障票。」工作人員連手冊都不看，直接請她入園。
這裡是入口也是出口。她先到右邊的洗手間上廁所，整裝待發。「卡早喔！卡早。」山友們互相打招呼。適逢初春，儘管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一地金黃，仍趕不走寒氣。
櫻桃穿厚外套，帶帽子，前腰繫著保溫瓶，裝有水煮蛋、香蕉、腰果……等食物的後背包上掛著一個自製牌子，說明自己是盲人，如需幫忙請協助。此外，還有一個亮眼的鈴鐺。
鈴鐺其來有自。雙眼失明的櫻桃在溪頭暢行無阻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聲名大噪，有些視障者或相關團體特地過來取經。當爬山路徑狹窄得一前一後，無法併行時，櫻桃想到以掛鈴鐺的方式引導夥伴們聽音辨位。不過，他們走幾次就打退堂鼓，然而鈴鐺依舊在，後來成了櫻桃出現的訊息；山友們聽到鈴鐺聲，就知道「櫻桃來囉！」有些還會禮讓她先行通過呢！
櫻桃一星期來1至2次，這是她失明後找到的後花園。溪頭樹木多，高聳入雲，夏天人最多，平均溫度約24，宛如一個龐大的天然冷氣機。她一手持登山杖一手拿白手杖，沿途探路，行動自如。聽到前方工作人員正在掃地的聲音，她說：「就是這方向，沒錯。」
這天的行程是從857階到海拔1800公尺的天文台——溪頭最高點，也是很多人到溪頭最愛挑戰的路線。
857階入口處聚集了很多人，「吼，看你走得這麼穩，都沒有跌倒過哩，厲害喲！」聽得出山友的讚美。
但櫻桃說，在溪頭走了17年，發生不少「意外」，只是那位山友沒見過。意外來自她走路太快，曾因此撞到正停下來脫衣服的山友；往銀杏林的地方寫「禁止車輛禁入」，她不但撞上柵欄還流了血；有一次尿急，匆匆進入廁所撞到排隊的人，沒想到這一撞，導致前面的人又撞到更前面的人，造成「連環撞」，只好頻頻道歉。
為什麼非得走那麼快不可呢？她覺得跟太多人對她產生好奇有關。初期山友必問題是，「妳結婚了沒？」「妳有幾個媳婦？」「盲人怎麼生活？」一天被不同的人問好幾次。她想擺脫別人的目光，不知不覺加快速度，後來婉轉地回，「在國外，問人隱私，是不禮貌的行為。」對方知道，但還是想了解。她無奈地回，「我沒有媳婦因為沒有兒子，我已經有先生，想幫我作媒就免了。」
看不見的背後是一段令人難以忘懷的經歷。
1995年4月1日中午，櫻桃騎摩托車去接就讀小一上半天課的女兒。途中，一位小朋友突然從巷子裡跑出來，她連人帶車摔倒在地。櫻桃馬上向路人報了家裡的電話號碼，請先生去接小孩，隨後她被救護車送到醫院。
車禍導致顱內出血，得開刀輸血。這下可麻煩，她是罕見的RH陰性血型，消息傳遍全台，幸好高雄某醫院有8包血液，她先生花4萬元包救護車南下……之後的記憶，一片空白。
但她記得醒來的第一句話是問先生：「你為什麼不開燈？」隨後醫護人員做了緊急處理，過一陣子，視力恢復了。她走到浴室卻看到鏡中光著頭的自己，櫻桃急得跳腳大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她一直留長髮，綁頭髮是每天日常；然而她的叫喚沒有人回應。
那年她36歲，事發當天是愚人節，「我覺得老天爺跟我開了一個大玩笑。」
出院後，她明顯感覺體力變差，走幾步路就氣喘如牛。但為母則強，為了照顧家人，她照樣上市場買菜、接送孩子上下學、送貨……她與先生一起經營鐘錶、印刷、印刻生意（印刻的字都是由櫻桃用毛筆寫好刻下的），曾夢想退休後擔任導遊，環遊世界。但歷經十年，日子逐漸變得模糊，尤其每到傍晚總是看不清。她再度就診，原來當時醫師顧著救命沒顧及眼睛，「加上妳有夜盲症，現在的狀況，妳要做好全盲的心理準備，先去區公所拿申請單過來……」這話猶如晴天霹靂，把一向樂觀的櫻桃打入地獄。拿申請單意味著她就是被認證的盲人，她無法接受事實。離開醫院，櫻桃想到眼前的景物即將一點一滴的消失，不由得悲從中來，在公車站牌痛哭失聲。
這時的她一眼沒光覺，一眼僅剩視力0.2。心理重建是條漫長的過程。剛開始幾乎足不出戶，甚至有輕生的念頭。但心念一轉，「我的夢想還在，若不是現在，更待何時？」想通了，她決定把握餘光，外出旅行，這才慢慢恢復原來開朗的性格。
為了訓練自己，她選擇單獨行。一般遊客會先上網找資料，不會上網的她直接打電話到當地的旅遊中心（像台中市的1999市民服務熱線），問路線、時刻表、搭怎麼的大眾運輸工具最合適、怎麼換算時間對她最好，「我所有的資訊都是問出來的。」她走出去後敢開口問：這是甚麼地方？有什麼明顯的標的物？哪裡有障礙物？她非常珍惜別人提供的資訊，記憶不但沒有退化反而更強，誓言把台灣最美的景色都放到腦海裡。
她住台中，計畫南下從嘉義、台南、高雄、屏東……返回家後，擇日到台北，一路從中壢、桃園、宜蘭、羅東、花蓮……遊遍台灣。她玩得很細，像新竹，不但爬十八尖山，連張學良被囚禁的五峰鄉都慕名而去。
2007年櫻桃取得身心障礙手冊。從發生車禍到拿到身障手冊事隔11年；從視力0.2降至全盲，經歷6年。雖然從此世界全黑，但依稀記得方向，照常走溪頭。手冊像暢行無阻的通行證，搭乘交通工具和進入風景區均享有優惠，「我更敢到處玩了。」
台灣各地，她鍾情於溪頭。
視力逐漸減弱那幾年，櫻桃不是馬上振作的，她經歷憂鬱、恐慌，幾度因焦慮睡不著。可是跟先生一起去了溪頭，充分感受那裡的好山、好水、好空氣，失眠的困擾竟迎刃而解。後來獨自搭車去，記住當初先生指引的路線、靠0.2的視力自行摸索和山友敘述的景象，在心裡勾勒溪頭地圖。幾年下來，溪頭的一草一木都印在她的腦海，精彩的生活從此展開。
她曾自發性當視障者導遊，時間長達8年之久；甚至租9人座廂型車組團到外地旅遊，成員包含明眼人及其家屬。在她眼裡，同遊的明眼人很多是路癡，「他們船過水無痕，我凡走過必留下足跡，遍佈全台各地。」她也騎協力車環島，其精神和毅力連明眼人都自嘆弗如。她得意地說：「我雖盲猶榮，失明後，人生從黑白變成彩色。」
這天，她照例攻頂天文台。這裡可鳥瞰溪頭園區全景、遠眺玉山群峰，如果幸運，還能欣賞雲海；環視360度的視野，宛如征服全世界。
櫻桃的眼睛外觀看似正常，有些山友不相信她看不到。她曾在山友的起鬨下，用擦汗的毛巾綁住眼睛，邊走邊告知尾隨在後的人們，現在到哪裡了，旁邊有什麼東西。山友們很訝異，「奇怪，怎麼說得那麼準！」
這戲碼不只一次。某日，一個從彰化來溪頭玩的山友又故技重施。但一位擔任醫師的山友不以為然，反問櫻桃，「妳為什麼需要證明自己給別人看呢？妳的皮膚是用來呼吸這裡的新鮮空氣，不要再管他們怎麼說了。」
櫻桃覺得有理，後來山友問她怎麼沒把眼睛綁起來，她就理直氣壯地回：「我不是來做秀的。」從此沒有山友對她提出無理要求。
櫻桃有求於人是在用餐時。
溪頭常出沒的動物除了松鼠就是猴子。尤其吃香蕉時，猴子看到就拼命搶。牠們手腳俐落，有些山友與猴子拉扯間跌倒，氣得捶胸頓足，而猴子卻耀武揚威地在遠處笑看自己的手下敗將呢！
猴子連塑膠袋也不放過。有一次櫻桃把食物放到塑膠袋，掛在手腕，猴子聽到塑膠袋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咻」的一聲從高處一躍而下；那一次食物沒被搶走，但掉在地上，任誰都不敢吃。
猴子沒有固定的出沒地點，哪邊有人就往哪邊去。櫻桃看不到，每次拿食物之前都問別人，「附近有猴子嗎？」某日櫻桃飢腸轆轆，正要吃東西時，聽聞猴子搶走旁邊山友正在吃的飯糰，嚇了一跳，為安全起見，乾脆躲到廁所解決，「所以在這裡用餐要克服與猴子搏鬥的勇氣。」
溪頭故事多。認識櫻桃的人都知道她為人風趣，喜歡跟她交朋友。
一位爬了好幾年的老山友想跟她PK，櫻桃回敬，「好啊！who怕who！我敬老尊賢，你先走，我把這些水果吃完再走。」對方很認真地走，沒看到吃完水果的櫻桃急起直追。到了天文台，這位老兄問旁邊的人，「櫻桃到了沒？」這時的櫻桃已經優哉游哉地坐在天文台吃便當了。
櫻桃認識很多人，當她正確叫出某人的姓氏或名字時，他們都很高興。其中一人故意叫得嬌羞，櫻桃聽出來，「不要再裝了，回到你男人的本性。」大家笑成一團。櫻桃說，出來就要跟大家玩成一片。
櫻桃說，走出去就能體驗別人的人生，這是她樂於到處旅行的原因。
某一天，櫻桃遇到新竹工研院包兩部車帶員工到溪頭出遊，其中3位是持白手杖的視障者。他們都問櫻桃：「妳看不見，怎麼一個人走溪頭？」櫻桃解釋一番，「常來走，你們也記得住。」
不過工研院的主管發現櫻桃手持雨傘而不是白手杖，低聲說，「你不要再ㄍ一ㄥ了，趕快學定向行動吧！」那時櫻桃已領取身心障礙手冊，只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更害怕被別人貼標籤。但櫻桃心知肚明，那點餘光總有消失的一天。
某日在家煮晚餐，湯溢出來，她心急，拿抹布擦拭，抹布竟著火，她老公趕緊把抹布挾出來泡水；另一次則不知不覺走到馬路中間，公車司機放聲喊：「大姐，靠邊，往右，好了，可以繼續往前走。」其實馬路的白線早已看不到，真的不能再撐下去，「這才意識到，我要走上『黑道』的路了。」於是接受重建院的相關輔導，包括生活自理、定向行動等訓練。
上課前她告訴定向行動老師，希望學會拿白手杖後可以「來去自如」。定向行動老師有個多重障礙的孩子，她教櫻桃「完全獨立」的走法，這方法將來也適用於訓練自己的孩子，櫻桃與老師彼此互相切磋，教學相長。
一般定向行動課多在視障者經常出入的環境，例如自家四周。但櫻桃的女兒在台北，她想單獨北上。定向老師認為台北環境較複雜，至少得安排12堂課，沒想到上完三堂就結業了。
「為什麼我辦得到？因為我牢牢記住第一堂課老師說的，『你要把明眼時代所有的記憶都丟掉，歸零再出發，這樣才能重生。』」她奉為金科玉律。閉上眼睛，其他感官全都打開，哪裡來的腳步聲和車流聲都知道。
她笑談第一次拿白手杖出門的情形，竟在門口左顧右盼。鄰居很後期才發現這支「拐杖」比較漂亮。櫻桃誠實以告，「我看不到好久囉！」經這一說，善良的鄰居每當夜幕低垂仍在外面見到櫻桃，都會順便帶她回家。
終於她在溪頭秀出白手杖。山友盯著瞧，「咦，怎麼變得不一樣？」
定向老師知道她常去溪頭，交給她一項任務——宣導白手杖，讓外界明瞭，「視障者真的可以獨立走出戶外。」櫻桃發現台中以南的人對白手杖很陌生，每次看到都問，「那是什麼？」她慎重地介紹——這支是眼睛看不到的人才會使用的白手杖，具備探測、辨識、防護等功能，協助視障者確認路面高低落差、避開障礙物、安全行走。
櫻桃學會定向行動後，在溪頭走路簡直健步如飛。她運用白手杖探索四周環境，避開障礙物，讓自己得以安全活動。她有空間覺，得知走到哪裡會遇到樹木；嗅覺也打開，聞到尿騷味就是廁所……
除了遊台灣，疫情前她還獨自搭機赴美，為遠在西雅圖的女兒坐月子。女兒幫她訂機票、填妥資料，她向地勤人員申請協助登機和出境。此外，為了將來能跟外孫女溝通，特地學英文；失明後讀空大，為了交作業，報名有聲書學會線上課程，學會盲用電腦和手機操作，與網路接軌。她笑道：「有人說我像過動兒，也有人說我是『櫻桃老丸子』。」
「林櫻桃傳奇」使她常受邀到重建院分享自身體驗或與視障者及家屬交流。她坦言，盲人外出一定有風險，特別在陌生環境，「我現在的樣子是過去用全身的傷換來的。」
2021年獲選為台中市傑出身心障礙者的櫻桃，每走一趟溪頭，至少有二十個以上的山友停下來跟她打招呼、問候、聊天。「櫻桃小姐妳好！」這位先生介紹她給新朋友認識，「她就是溪頭的代表啦，另一個是97歲的洪董，溪頭的男女主角就對了。」櫻桃連忙搖手，「我低調生活，全部送給洪董。」另一山友見到櫻桃加快腳步，「嗨，溪頭奇蹟！」還有一位山友正經八百地說，「我要反駁妳上一次說的話……」櫻桃忘記說了甚麼。「妳跟妳老公說，當時早知道全盲，就不要救，讓妳一了百了，對不對？」櫻桃的確這麼說過，甚至一度因絕望想自殺。
「妳雖然看不到，但是妳鼓勵很多人走出來，這就是妳活著的意義，所以妳先生把妳救起來是對的。」山友的語氣包含著多重情感，有激動又帶著正義，既理智又感性……櫻桃聽完愣了一會兒，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笑得快樂又爽朗，這笑聲是溪頭的魅力。
（本文轉載自有聲書學會出版的《魅力新視界》部分內容，如欲聽讀完整版，歡迎至有聲書學會官網「視障DAISY圖書館」免費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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