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李慧蓮寫論文,呈現「原版」的許哲誠
文/陳芸英
圖/許哲誠提供
李慧蓮的畢業論文以研究視障鋼琴家許哲誠為題材,原本想寫出激勵人心的一面,沒想到卻反映看似亮眼的成功者,背後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61年次的李慧蓮是台中某學校社團的音樂老師,主教烏克麗麗,也教陶笛和口琴,學歷為高中畢。在慧蓮的認知裡,「老師」應該擁有較高學歷,這讓她重新規劃人生,「我想繼續進修……」腦海響起這個聲音,堅強的意志力讓她如願考上南華大學民族音樂學系。
大一那年,她47歲。
她依稀記得,2020年10月28日(大三),學校邀請許哲誠到該系演奏並演講。會場門口貼了一張海報,慧蓮直盯著張許哲誠彈鋼琴的照片,心想,「他的眼睛好特殊……」視線移到旁邊的標題——「看不見的音樂,看得見的愛」,當下她眼眶紅了。
慧蓮進會場靜靜聆聽。當天他彈奏蕭邦的《降A大調波蘭舞曲》,悠揚的琴音,迴蕩在整個音樂廳內,慧蓮聽著聽著就哭了。為什麼一個全盲者可以把古典音樂彈得如此精湛,他的雙手在琴鍵上飛舞,整顆心融入樂曲;接著的演說,言談風趣幽默。
慧蓮對身障者的刻板印象是悲情的,但哲誠的表現出乎她的想像,這小男生好陽光、好可愛……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經歷些甚麼?失明的人如何學習彈奏樂器?這個好奇心大到……「我很難形容,但我的問號太多了,我有一種渴望,想要了解他,那麼,何不研究他呢?」
該校的民族音樂系畢業前得以展演或論文發表,二擇一。慧蓮是個容易緊張的人,自認為年紀大、記性差,樂譜背不起來,於是選擇論文,興起寫許哲誠人生故事的念頭。
慧蓮在學校主修豎琴,豎琴老師與哲誠熟識,透過這層關係,許哲誠一口答應。
第一次,慧蓮特地從家裡開車到基隆與哲誠面對面,兩人聊了兩個半小時,之後的訪談則透過line的語音通話,或慧蓮提問,哲誠以傳錄音檔或文字回覆的方式進行。
慧蓮原本計畫寫哲誠學習鋼琴的歷程。初期他們先以LINE互相認識,這時哲誠開始自掀傷疤,並說明自己並非大家在媒體或演講所呈現的陽光形象,大談負面情緒,且用詞強烈,這讓慧蓮感到震驚,「我很抗拒,試圖推開,雖然我預先研究他人生的轉折點,但論文架構不包括這部分。」不過哲誠沒有停止,感覺他的情緒已經滿到喉嚨,非得吐出來不可。他傳遞一個鮮明的訊息——「我,許哲誠,並不是你們想像那麼樂觀的一個人。」
很多名人希望呈現光明亮眼的一面給大眾,哲誠硬是不要,「很多報導都寫好聽的,甚至美化我,我不想給妳檯面上的內容。」他希望呈現「原版」的自己。
慧蓮經過一段時間思考才允許自己「接住他」,並認清天才演奏家也有陰暗的一面,很可能那才是他最真實的一面。慧蓮轉而改變態度,先跟教授討論更換題目,「老實說,教授聽我要調整方向,停頓滿久的,但教授看出我的堅持,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一年多來,兩人互動頻繁,慧蓮邊寫邊了解他,有時會誤踩哲誠的地雷,「當他有反應時,我會趕快收腳。」哲誠的地雷包括他情緒低潮時,一般人會關心地說:「加油喔!」
但「加油」二字,有時也是地雷。他需要認同,所以當慧蓮站在他的角度傾聽,哲誠反而感激地回,「謝謝你理解我。」又如,哲誠對某件事很生氣,慧蓮說:「換作我,我也會生氣。」這時哲誠開心地笑了。
許哲誠音樂演奏生涯的轉捩點在他受贊助到奧地利留學時,那年他16歲。表面的光鮮亮麗,卻也是痛苦的開始。
他面臨學習德文、背誦七百多個點字樂譜、課業等壓力,更甚者,某慈善單位要求驗收一年所學,請他利用暑假返台,進行多達二十幾場鋼琴演出和生命故事分享,作為回饋。
回饋活動分國內、外,他得傳遞正能量,並在結束前對贊助單位說「感恩」,鼓勵聽眾跟他一樣,奮發向上。很多聽眾聽了很感動,一場下來可號召多人捐款,幫助貧困孩童。他曾聽聞某場音樂會募得兩千多萬台幣,他嚇一大跳,心想,捐錢的人真的有這麼多嗎?那時的他對金錢還懵懂無知,但因為募款卻要耗費龐大心理能量去表演,當時已經感覺強烈的壓力,對自己被當成一台募款機器就更加抗拒相關的公益活動,因為名利不對等。他在心裡吶喊,「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折磨我,只為了聽我說不是心裡想表達的勵志故事呢?」
慈善單位沒有察覺哲誠身心不平衡,尤其說出「感恩」兩個字,等於感恩他的痛苦。這對許哲誠是非常大的負擔。但這些感受一直埋藏在他的內心,如同慢性病啃食他的心靈。
為了證明自己成才,大三那年他毅然決然報名參加2005 年華沙蕭邦鋼琴大賽。很多參賽者,為了能夠專心比賽,早在前一個月就進駐波蘭,適應環境和習慣比賽的鋼琴;但許哲誠卻還在進行回饋活動,直到比賽前三天才抵達波蘭,結果名落孫山外,這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罹患憂鬱症,精神崩潰,試圖自殺未果,身心狀態已無法參加即將到來的畢業考,從此結束未完成的學業,休學返台。
那是2006年,他19歲。
慧蓮一開始是抱著歡喜期待的心情寫哲誠成功的奮鬥史,沒想到一邊寫一邊哭,心想,「如果是我的孩子,不到二十歲就承受這種壓力,真的捨不得!」
回到台灣,他被家人送進精神病院。醫生說真正的憂鬱症、躁鬱症患者,嚴重時隨時會鬧情緒,但哲誠不同,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狀態,而這樣的精神病患是最難醫治的。
哲誠在醫院並沒有得到所謂的「治療」。出院後,足不出戶,幾乎關在房間,靠上網找陌生人聊天、聽廣播劇等方式「耍廢」,與世隔絕。
哲誠不願意再面對為募款而公益表演的事,相關單位及長輩都明瞭,不再打擾,這的確為他爭取多年的清靜。
但哲誠的朋友們不希望他的音樂才華就此埋沒,鼓勵他走出來當街頭藝人,讓他與路人的互動中得到自信與溫暖,這才漸漸走出低潮。
哲誠不希望靠自己的音樂才華賺錢,因此自行另闢出路;然而卻不幸被網路詐騙平台「坑」了兩百多萬,努力掙得的大筆金錢,一夕間化為烏有,導致他的憂鬱症加劇,自殺念頭如影隨形。
儘管論文以「負面情緒」為主調,但讓慧蓮感動的是,他在極度痛苦、憂鬱症發作而睡不著的夜晚,不知不覺創作一系列心靈音樂。慧蓮上通識課時老師提到,療癒音樂有同質性和朝異質性導向。同質性是指與患者當時情緒相同,如抒情、激動或情緒起伏較大像狂風暴雨的音樂;朝異質性導向是輕快的,如快樂。不論哪一種都有治癒作用,憂鬱症的音樂創作亦是如此。哲誠將低潮時即興創作的每一首心靈音樂都傳給同是音樂人的慧蓮聽,「我聽起來感覺真的讓人很能夠平靜下來,大部分是抒情同質性,少數有情緒起伏的,聽了很感動,這何嘗不是實現夢想?」所以論文其中一章節標題為〈夢想在與不在〉,慧蓮也以此反問,哲誠緩緩地說,「夢想,還在吧!」
身為作者,慧蓮提出一個觀點——未必憂鬱症者不能創作。
她認為憂鬱症患者在極度鬱悶找不到人安慰與認同時,為了自我療癒的演奏,反而彈奏符合憂鬱症患者的旋律,安撫內心,獲得平靜。
教授看了慧蓮的論文初稿指出,不足之處為投入太多個人情感,寫作風格偏向散文。口考教授的評語為,優點是用心,做足田野調查。此外,校外口考教授認為,一般引號代表強烈,慧蓮使用太多引號,顯示受訪者很情緒化,作者要檢視引號內容是受訪者想要的還是筆者的想法。慧蓮說,「是我想呈現的。」這部分她則做了大幅修正。
另一教授認為整篇以「代言人」呈現受訪者的生命史並不妥當,而且缺乏討論性與批判。慧蓮聽到「批判」時很開心,從書寫以來她一直壓抑自己的想法,誤以為「批判」是攻擊性的言論,原來論文可以提出個人意見。
在結論部份,慧蓮指出,慈善單位要求受贊助者尚在求學階段以演出作回饋,注定發生衝突;並且一個暑假二、三十場的公益表演,是否有場次過度之虞?公益體制原意在助人與創造真善美的文化,如果因贊助不妥導致受贊助者身心失衡,將留下一輩子難以修復的陰影。她建議公益體制應顧及受贊助者的尊嚴,調整回饋方式,例如事先討論合理場次,演出時間則避開留學階段,否則失去贊助者的美意,反而因公益產生傷害。
這篇論文〈視障鋼琴家許哲誠——鋼琴學習生涯歷程〉包括註腳共十二萬多字,本文、修改、構思加上撞牆期,總共花兩年時間完成。
至於口考部分,教授給了91分的高分。
慧蓮把論文傳給哲誠看,附上問候,「你最近好嗎?」
他幽默地回:「最近啊,還不錯啦!我現在還活著。」
「活著」的背後有一段插曲。
哲誠的憂鬱症時好時壞,受訪時,他一度提及「安樂死」。
哲誠表示,一般人對於安樂死的想法,只看見身體病痛,例如癌末、植物人等;不重視心靈病痛。有人雖然身體健康,但覺得毫無指望,看不到未來,如果安樂死立法通過,將減少這類人免於走上「自殺」之路。
看完論文後,哲誠回,「謝謝妳把我最真實的一面寫出來,我放下很多了。」
可喜的是,哲誠在憂鬱症期間一系列的心靈創作將於七月在嘉義、彰化舉辦音樂會,那是他自我療癒的心血結晶,哲誠很開心地在臉書分享呢!
這篇論文並沒有研究這位鋼琴家成名,也沒有寫他的作曲心境,大部分時間在傾聽;與其說這是一份論文,不如說是一份療癒之作,這份價值對於許哲誠和李慧蓮都彌足珍貴且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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