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巡迴輔導老師李森光,比明眼老師更瞭解視障生
文/陳芸英
圖/李森光提供
離教師節還有兩個多月,李森光已經收到學生送的禮物了,那是點字卡片,謝謝他在求學過程給予的協助,「沒有老師就沒有現在的我。」這學生在以明眼人為主的職場工作,偶有挫折,但已漸入佳境,急著與老師分享近況。
其實李森光剛入社會的求職路也崎嶇不平。
老師看不見,可以教書嗎?
從小全盲的李森光,2000年畢業於彰師大特教系。
他回憶道,有一次參加新北市教師甄試聯招,筆試考97分,試教也通過,但口試只拿71.5分(錄取分數為72分)。口試怎麼可能不過呢?因為口試委員全針對「失明」提問。
問:「你怎麼克服上下班問題?」
答:「我可以訂復康巴士或搭捷運。」
問:「校園這麼大,你怎麼行動?」
答:「我會請定向行動老師教我認識環境。」
問:「你怎麼改考卷?」
答:「我可以請『視協員』協助,必要時,自費請人幫忙。」
問:「你怎麼寫黑板?」
答:「我會把教材做成PowerPrint存到筆電,再接到投影機,跟明眼老師一樣。」
問:「你怎麼準備教材?」
答:「我會使用盲用電腦,如果是國中教材,淡江大學盲生資源中心(現改為視障資源中心)的BBS站有最新點字電子檔的教課書,可直接上網下載。」
這一問一答間,森光說得有條不紊,但每次回答結束,現場總是一陣靜默;他們可能面面相覷,覺得不可置信,那次的甄試沒被錄取。
森光感慨道,這是普遍現況,因為一般人對視障者瞭解有限。
視障老師求職路,崎嶇不平
不過曾有外表看不出異樣的弱視者,面試時隱藏其視力狀況,「真的就考上了。」而一開始表明視障者,甄試委員極可能針對視力問題刁難,這讓很多人猶豫該不該誠實。
教育界雖專業卻也封閉,很多刻板印象難以打破。他舉其中一次報考某國中教師甄試為例,試教時抽到的主題是「中秋節」,當他在台上講解節日的由來和習俗時,台下權充資源班學生的一名行政組長卻從後門偷偷的溜走了。
森光年少輕狂,不甘受辱,竟跟著腳步聲追出去。適逢暑假,走廊空蕩蕩的,加上這名組長穿高跟鞋,叩叩叩的聲音容易辨識。他上前攔住對方,聲色俱厲,大喊道,「你身為教育單位的主管,不該以此舉汙衊視障者的人格,否定我的教學……」這位女組長見他暴跳如雷也嚇到了,畏畏縮縮的說,「我只想模擬當學生跑出去時,視障老師是無法處理的……」言下之意,想藉此凸顯視障老師的不適任。但森光義正辭嚴地加以反駁,「資源班一定有一名明眼的助理老師,你的擔憂並不存在。」對方才啞口無言。
求職期間他也應徵電話客服人員,但該單位的主管卻不讓他報名,「這有點『幽默』了。因為他們『推測』我將來會回學校教書,因此連面試機會都不給。」
森光坎坷的求職路直到一年後才露出曙光。他在一位老師的推薦下,得到台北啟明學校兼課的機會。當時教育局在該校成立「視障資源中心」,對外招考「視障巡迴輔導老師」,森光佔天時地利人和之便,加上本身擁有點字、盲用電腦等專業,正式被錄取,成為台北市第一位全盲的視障巡迴輔導老師,主要工作為輔導台北市高中職、國中、國小融合教育的「視障生」。
視障巡迴輔導老師,挑戰多
獨自一人打著手杖穿梭在台北市,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人認為森光的定向行動能力一定很好,但他謙虛的說:「我只是每個感官都用到而已。」例如到台北啟明學校前會路過一個巷口,這可從車聲突然變小和風向改變感覺出來;又如明德國中位於捷運站右前方,過馬路後沿著牆邊走有棵突出的樹,這得格外小心;還有景興國中附近的巷口有一家便利商店,聽到「叮咚」聲,表示學校快到了;離開時,經過便利商店再走幾步就是麵店,聞到麵香就可以找到公車站牌……光聽敘述就一波三折,這也是為什麼明眼老師會讓視障老師選擇他們熟悉的學校服務的原因,因為盲老師要到各校「巡迴輔導」,最需要克服的,一是交通二是環境。
這一天,李森光到石牌國小進行視障巡迴輔導。一出捷運站,他伸出手杖,走到對街,沿著圍牆直走。
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當手杖打不到圍牆,感覺環境變得空曠了,他停下腳步,原來是停車場斜坡道;他仔細地聽,沒聽出車輛進出聲音,這才繼續往前走。這一路都是紅磚道,沒有店家沒有攤販,但看似平坦的路卻暗藏玄機,一個不小心,手杖打到郵筒,人差點撞上,他乾笑幾聲,「嘿嘿,我們以前打過照面!」移開手杖,繼續走。
沿途人群吵雜,經過隔著圍牆的一排教室,學生的喧鬧聲成了線索,當聲音漸行漸遠,表示警衛室近在咫尺,果然一兩公尺後,手杖打到凹處,他伸手摸到門,進入石牌國小。
但動線最複雜的屬北投國小,尤其得先經過一個市場,一早很多菜攤佔用人行道,「我常不小心踩到阿婆。」後來才改搭計程車。
不過有一次中午下課,時間不趕,森光想省計程車費,便決定打手杖走到捷運站。這條路沿途障礙密佈,他走得踉踉蹌蹌,一下撞到攤販一下撞到樹;不一會兒,後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李老師……」森光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原來有位家長偷偷的跟在後面,想瞭解全盲老師到底平常是怎麼走路的,「我看你這樣走,很辛苦ㄋㄟ!」語氣滿是同情。
森光這一路的糗態盡收在這位家長眼底,尷尬極了,囁囁嚅嚅的說:「還好還好,也走到這裡了。」這家長想說出口而沒說的是,「你都走成這樣,怎麼教我的孩子?」森光感受到家長的質疑,只好說:「這段路不好走,但我相信你的孩子學好定向,一定可以走得比我好。」更趁機告訴家長,「視障者遇到的挫折的確很多,提早面對不是壞事,孩子終究要獨立,東撞西撞才會成長。」家長似乎覺得有理,陪著森光走完到捷運站的那段路。
弱視生也會欺負全盲老師
視障巡迴輔導老師的辦公室設在台北啟明學校(聽障老師設在啟聰學校),如果沒有巡迴輔導課,老師們平日就在辦公室作個案研討或製作教材。此外,森光具有國文、英文、電腦第二專長合格學分,也在啟明學校教這三堂課。
談到視障教學的甘苦,森光說,調皮搗蛋的小學生並不認為視障老師跟他同一國,甚至會捉弄視力比自己差的老師。
他提起就讀敦化國小六年二班的弱視生「小高」,小高起初不喜歡這位全盲老師,三不五時質疑他的能力。
某日,剛好沒有視協員,森光待在特教組辦公室等待小高來接他,因為前一次小高說看不到黑板上的字,森光想到教室實際瞭解他的座位。
不料小高卻趁機惡整森光,先帶他到某間教室,當森光一腳跨進去,小高卻笑嘻嘻的跑出來,「不是這間啦!」森光打著手杖循著他的腳步聲跟著出來,隨即小高進入另一間教室,煞有介事的說,「這是我的書包,」森光伸手一摸,小高竊笑,「吼,你亂摸別人的東西喔!」說完又跑走了。
森光上下樓梯較慢,小高不壞,停下腳步,「我在這裡喔!」堂堂一位老師竟像小跟班似的跟上跟下,小高大概覺得很有趣,繞了幾處說:「是這間。」森光信以為真,不一會兒他笑了,「哈哈,你又被騙了。」小高惡整老師約莫半小時,他發現老師不但不驚慌沒生氣還跟得上,覺得不好玩了,老老實實地帶森光到六年二班教室。
小高視力0.09,坐最後一排,森光丈量座位到講台的距離,研判他一定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我來跟老師說。」小高不信,「你看不到,怎麼可能跟老師說?」森光以小孩子的口吻回,「我就是有可能。」
級任老師年過耳順,在他眼裡,小高沒拿手杖,能走能跑能跳的,跟一般學生沒兩樣,頻頻說:「我看他好好的呀!」況且這孩子高頭大馬,根本不適合坐前排。
為了讓級任老師瞭解小高的視力,森光把機車防風眼鏡塗上白膠,製作一副接近「視力0.09的模擬眼鏡」,讓級任老師戴著它坐在小高位置,透過模擬眼鏡看出去的世界一片斑駁,森光說,「您現在看到的就是小高平常看到的。」
但若將小高的坐位排在前面,勢必引起部份家長的抗議,他們一定擔心自己孩子的學習受到影響。森光如法炮製,也讓這些家長戴上那副模擬眼鏡,這才消弭反彈聲浪。
視障老師比明眼老師更瞭解視障生
森光的工作不但要與一般家長溝通,還要與跟自己相同遭遇的視障生家長溝通。然而他們大部分不希望盲老師教他們的視障兒,總覺得老師「看不到」,一定會少給點什麼。他記得某學年開學的第一天,原本學校安排一位明眼主任輔導這位視障生,由於事務繁忙改由森光接替。「您好,我是您孩子的老師……」家長看到打著手杖的全盲老師十分錯愕,「啊,怎麼是你?」森光立刻解釋,「主任很忙,讓我試試,如果您覺得不行,再換老師好嗎?」家長很無奈,當下只好同意,但直到這名學生畢業,家長都沒要求換老師。
「為什麼?」森光認為,因為家長瞭解,視障老師比明眼老師更能解決視障生的問題。
這一類的例子俯拾即是,他提起當年就讀小三女生真真的故事。
在融合教育裡,學校鼓勵小一、小二的學生自動自發協助班上的盲生,統稱這些同學為「小天使」。但小三之後,盲生得自立自強,少了「小天使」的協助,真真竟偷偷用腳沿著牆壁走,因為全校只有她這一位盲生,她覺得拿手杖很奇怪。
森光試著說服真真,「教室外的走廊有時擺放盆栽或其他物體,用腳探索路況容易跌倒;如果拿手杖,伸出去可預知前面的障礙物,走得比較安全……」真真想了好久才同意。
師生在校園探路途中,森光曾一個不小心差點跌跤,真真很驚訝,「老師,你也會撞到東西喔!」其實森光是故意的,用意是告訴她,「跌倒並不可恥,站起來就好。」但走到轉彎處,卻聽到兩個高年級學生竊竊私語,「瞎子來了,兩個瞎子來了!」真真停下腳步,哭得很傷心。森光趁機輔導她,「以前曾有人叫我『瞎子』,我難過得一個月都不敢拿手杖出門,但我連這個人是誰都不曉得,這樣躲起來值得嗎?」真真覺得有道理,擦乾眼淚,繼續練走。
放學後,森光陪真真搭捷運回家。出了站,他們撞到附近賣衣服的攤子,兩個盲人走路的畫面更引人注目,甚至有路人好奇地問:「她是你女兒嗎?你們的家人怎麼沒來?」在遠處觀望的真真媽媽聽了既羞愧又心疼;但森光告訴她:「這過程是必經之路,怎麼克服比較重要。」媽媽想通了,終於放手;真真也想通了,終於與手杖和解。
現在的真真在政府機關從事行政工作,職場表現亮眼,媽媽引以為榮。
課暇之餘,森光也會找視障生家長聊天,藉機發覺孩子們放學後的問題。
有個家長告訴森光,「我兒子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放下書包而是衝進廁所,會不會在學校不敢上廁所呢?」
森光探究之下才明白,原來廁所離教室遠,孩子內向怕麻煩同學,只好憋尿。森光了解原因後特別找班上幾個同學輪流陪他上廁所,解決了他憋尿的問題。
類似事件不勝枚舉,但森光能說出這些或大或小的事情,那是因為他曾經是視障生,視障生的困擾他都經歷過,所以肯定的告訴家長,「我比明眼老師更瞭解他們,因為我是過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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