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變形的六塊肌
文/吳錄盛
夜已深,人未寧,大兒子佇足鏡前,撩起上衣,盯視腹上二隻蜈蚣,掐捏變形的六塊肌,嘀咕「有一陣子,好痛恨自己的身體」。聞之,心如針扎。
大兒子上國中那年,我面如黃土,虛弱疲憊,貌似瘦猴,母親深感不對勁,硬拉我去醫院做檢查。一星期後,醫生邊看報告邊搖頭:「怎麼現在才來?嚴重!肝已硬化,此病不可逆,爾後你要與上帝搶時間了」。醫生欲向太太單獨說明詳細情形,示意暫避,惴惴不安的我站在門外,心涼了半截。
在回家的公車上,風起雨下。我結結巴巴地問:「醫生怎麼說?」焦心的太太在耳旁低聲道:「五年後,就會到肝硬化末期。」慌恐之外,天啊!青壯之始,就來日不多!灰心喪氣地側望窗外,風變強雨變大,雨滴如子彈般射來,快把車窗擊碎,心早碎裂,已是風中燈嗎?
次年某仲夏夜,到牙科診所拔牙,年輕牙醫施力稍大,造成牙齦流血不止,連夜轉大醫院急診。之後,肝硬化症狀如上腹悶痛、舌頭滲血、倦怠無力、食道靜脈瘤……等,雨後春筍般出現,防不勝防,也難有效改善。
二年後食道長多顆靜脈瘤,有大有小,盤據各處,若破裂會大量流血,危及性命。預防性結紮後,它又增生,生成的速度愈來愈快,數量愈來愈多,每隔一段時日,就須住院做食道靜脈瘤結紮手術。吃喝都難安心,怕它破裂的憂慮如影隨形,揮之不去,風中燈開始搖晃。
為守護風中燈,過自我限縮的生活。勸菸不抽,難逃被譏不隨俗;敬酒不喝,屢被謿不上道;滿桌佳餚,只吃合適的菜,總被笑不吃香喝辣,人生何來樂趣;吃太太做的便當,常被揶揄又吃愛心便當;若缺席下班後的聚會,必被批不合群。長年為保養肝臟而自絕吃喝玩樂,流言蜚語不時四處傳揚,理應活躍的壯年男,卻像一隻孤雁。
年過半百的二月二十八日清晨,無時無刻不擔心的事發生了。突然口吐鮮血、頭昏,旋即昏迷倒地。震驚但臨危不亂的太太立即打一一九,救護員到家,火速背我下樓,抬上救護車,急送離家最近的和平醫院。
在急診室狹小病床上,吐出的鮮血,濺射八方,染紅衣褲。經四小時輸血及注射止血劑,未見效果,醫生無法判斷出血點,擬以開腸剖肚方式處裡,因風險太大,家人不贊同。吐血稍緩,家人將我轉往原就診醫院。
轉院後,繼續輸血,裝上生命跡象監測儀。我仍吐血不停、昏睡,始終沒改善,最危急時血壓20、心跳220,連儀器都被醫護人員關掉,家人問情況如何?醫生冷回:「很不樂觀,家屬要有心理準備」,多位至親匆匆從故鄉趕來醫院探視,欲見我最後一面。七上八下的太太緊守身旁,不斷呼喊我名、拍打我身,怕我長睡不醒,風中燈就此熄了。
來時如細雨輕飛,讓人覺得無所謂;後涓涓而流,慢慢侵蝕,讓人疏於防備;終如暴雨洪水,一次沖垮,讓人來不及後悔。沉默的肝疾竟如此難纏。
初發現肝癌,醫生扼腕嘆息:「無法做一般手術」,支開茫然瞬間攻滿腦袋的我,與一臉錯愕的太太討論治療事宜。
在回家的公車上,魂飛魄散,無助地求問愁眉皺縮的太太:「醫生說些什麼?」她不語,再問,她搖頭,仍不語,持續追問,憂心如焚的她才壓低嗓門道:「唯一辦法只有換肝,而醫生無法處理。」音是顫抖的。頓時悲憤衝心,怎麼會突然這樣?那該怎麼辦?窗外快速移動的景象如人生跑馬燈,要吹熄燈號了嗎?是日食不甘味,寢不安席。
太太問兒子願意捐肝救爸爸嗎?兄弟皆毫不遲疑答願意。小兒子,哥哥要出國深造,我捐。大兒子隨後,我常運動,身強體壯,還有六塊肌,我捐。兒子們在第一時間就樂意給我續命機會,感動莫名自不在話下,有子若此,今生足矣。
運動中心常有大兒子的足跡,操場上屢見大兒子跑步的身影,家裡有啞鈴、跑步機……大兒子也加入健身俱樂部,在教練指導下持續鍛鍊,練出男人羨慕女人愛的六塊肌,並以「精壯六塊肌」為得意之事。
怎麼有人忍心要兒子捐肝?捐肝後還能過正常的生活嗎?不要讓小孩承受捐肝的風險。為何要割捨年輕人一部分的肝救老人衰敗身體?小孩不一定要捐肝救父母才算孝順。父母沒權力要求子女捐肝。等大愛肝吧!到大陸換肝吧!這些意見天天在耳邊縈繞,對是否要讓兒子捐肝,天人交戰。
老闆對大兒子明言「你若捐肝,就不必來上班了」,大兒子霸氣回「先救爸爸,以後的事,將來再說。」遠離他鄉,父子同時做大手術,照護工作之繁重與壓力之大不言可喻,該怎麼辦?太太拍拍胸脯,有我在,你們放心。感恩家人全心全力支持與長年相護相伴。
大兒子真性情地跟媽媽說:「少了爸爸,家就不完整了,救爸爸是應該的。決定辭職,工作以後再找就好了。」
查房時,陳院長:「就看小孩子的肝適不適合你」,林醫師:「機會繫於你兒子的肝」,這二句話讓我掙扎不已。如沒換肝,很快就要跟大家說再見,若換肝得救,卻要犧牲兒子一部分的肝。情感上過不去,理性上想續命,站在機會與命運的十字路口,不知要往左還是往右。
親聞不少換肝不如意,目睹許多捐肝後遺症,讓我對換肝裹足不前,但見眾多比我嚴重的病患換肝順利,喜獲重生,求生慾望又再度翻騰。萬分期待又怕萬一孩子受到傷害,何況換肝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不要換好了。
那些在高雄的日子,為捐出最佳狀況的肝,大兒子每天晚上會在醫院的公園跑步,醫師們讚譽不絕。
肝臟移植手術前一晚,滂沱大雨。晨起,雨後天晴,天空清朗如洗,藍天白雲交相輝映。
我們準時到手術室報到,麻醉師驗明正身後,鏗鏘有力地朗讀全身麻醉同意書全文,部分條款有致命性風險,又預估麻醉時間長達十小時,風險難完全避免,令人心生畏懼,屢屢想打退堂鼓,無奈,換肝是活命的最後機會,也是無可選擇的拚搏。
莊重嚴肅氣氛下,我們臉發青、手發抖地簽下麻醉同意書。大兒子臉泛紅,眼無辜,還來不及回頭看家人,就被護理師帶向冰冷的手術室,披著薄薄的淺綠色手術服,在寂靜白色長廊上「捐肝救父吾往矣」的豪邁、悲壯景象震撼我心,漸漸遠去的背影更令我不捨,想大聲喊「兒子,回來」。
被領向手術室前,我與家人相視無言,鼻酸眼濕,滿腹淒涼,聽到太太和小兒子大聲齊喊:「等你們平安出來」,激動到想拔腿往外衝,回家好了,但已被護理師們左右緊緊攙扶,緩緩走向手術室,仍頻頻回頭望家人。當下只願與過去不好的自己訣別,不想與家人悲苦的永別。
經十五小時手術,我重生了。大兒子經九小時手術,肝少了,六塊肌走樣了,橫豎各多一條18公分長,像放大版蜈蚣攀附在腹部的疤痕,是延續他人生命而留下的「愛之印記」,烙在大兒子腹上,也永遠烙在我心中。
好長一段期間,不見有運動習慣的大兒子上健身俱樂部。年餘後,我們到市民活動中心,大兒子鼓足勇氣脫去上衣,露出變形的六塊肌游泳,眾人莫不好奇的睜大雙眼,端詳那令人畏懼,有蟹足腫的大疤痕。有位稚嫩小孩,躲在穿比基尼媽媽背後,畏縮地看大兒子,問媽媽:「那位大哥哥的肚子好可怕,他是壞人嗎?」,發窘的媽媽小聲地要小孩閉嘴,緊拉小孩的手,快步離開,不好意思的大兒子立刻放低身體,讓疤痕隱沒水裡。
傍晚回到家,大兒子又在鏡前掀起上衣,俯視二隻蜈蚣,輕輕撫摸,釋懷地細語:「不再討厭你們了」。
我雖幸運重生,但後遺症不斷,如免疫力低下、膽管阻塞、胰臟發炎、腎功能下降、敗血症、肝臟排斥……等,曾坐救護車由台北夜奔高雄長庚,回鍋住院治療是日常,一住就二星期以上,高雄長庚已是第二個家,人生如一齣尚未演完的跌宕起伏、曲折磨人連續劇。感恩陳院長精湛醫術,及醫療團隊悉心照護,方得度過重重難關險卡,讓我奇蹟式的多活這些年。
甫出院,除虛弱身軀外,大兒子一無所有。先是,公司通知不用上班了。稍後,海誓山盟的女友留下一張祝福卡後就失聯。接著,英國進修計畫暫時取消。不久,與人合夥的文青小店被摯友霸吞。一切美好與希望在短期內化為烏有。大兒子跟媽媽說:「無悔付出,只要全家能幸福的在一起。」
第十三個「新生日」,夜已靜,人未寐,凝視書櫃中金黃的「捐肝勇士」紀念牌,心緒澎派,「肝硬化、罹癌、求醫、捐肝、換肝、重生」的縮時影像清晰浮現眼前。思及大兒子救活命危的我,但正值青春年華的他,卻人生驟然巨變,一切歸零,艱辛地從頭活起,淡淡的美麗與哀愁襲心頭,感恩之淚潤濕老花的雙眸,又掛念起那變形的六塊肌,真想把肝還給他,幾滴沒管住的不捨之淚偷偷滑落枯瘦的臉龐,也挑動沉重的心弦-當初讓大兒子捐肝是最好的選擇嗎?
備註:本文為2024年文薈獎「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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