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紅色,明度九
文/杜秀娟
這是一則死裡復活的神話。
二十年前,孩子的自殺把她推入憂鬱的黑洞裡面。在黑洞裡,她哭嚎、她忿怒、她無語、她困惑,她痛得走不出來,她破碎到站不起來,她無力到想放棄這個世界。
這世界不再美好,這人間不再值得留念,這生命不再值得擁有。站在高處往下一望,那就是她孩子所在的地方。
她想跟隨他而去,但體內有股力量在翻騰。這個力量問她:「你若這樣死了,有誰會像你一樣痛苦到活不下去?」她不知道有誰會這麼愛她,但她不想造成親人經歷相同的痛苦,她勉強活著。但這些年下來,她不禁會問,若她自殺了,有誰會像她一樣,經驗這日日夜夜錐心之痛?
圓規颱風夾雜風雨進來了。她把窗戶關上,僅留一道縫隙。風帶著巨大能量,把雨送進窗戶與窗框的縫隙裡。
她躺在床上,思考著,是什麼支持一個人活下來?是什麼讓人留在人間?
風在窗外呼呼地響,不時就來一陣強風,彷彿要把房子給吹倒似的。面對強風,大樓左右擺盪,搖搖欲墜,洗手間通風孔的卡榫卡拉卡拉地響著。
風無所不入,從頂樓串流到整棟大樓,在大樓的管線間奔跑。整個城市像鼓著旗幟的風帆,嗖嗖的聲音提醒著她,風的存在。
在一頓大聲叫囂之後,風會退去,吐出微弱的聲音,卡榫又上下開合了一次。一陣安靜。
颶風把她推入到內在世界。她想起在倫敦冬天第一次下雪的時候,站在窗邊看著,有世界停止的感覺--天地之間只剩下雪,緩緩無聲地下著;處在天地之間,剩下自己和宇宙,其餘的都不存在。
自殺就像那個侵襲的颱風,也像突如其來的風雪,改變了歷史,改變了遺族的生命;突如其來的改道,把人推入未知的境地。
她才知道,有一群人像她一樣,被世界遺棄。有一群人,日夜懷抱著羞恥,生不如死。有一群人,莫名地成為人間的代罪羔羊--每個人都以她為恥,人人唾棄她,她只好躲到下水道,跟著蟑螂老鼠為伍。
作為自殺者遺族,她一直問「為什麼?」她問:「為什麼你要自殺?」「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給我機會?」「為什麼遺棄我?」
無盡的「為什麼」,問著他,問著神,問著天,卻沒有答案。
她帶著贖罪的心繼續往前走,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哪尊神,不知道自己對不起誰,只好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
她才知道有一群人,像她一樣,擁抱這莫名其妙的罪惡感。有一群人,像她一樣,莫名其妙地被貼上標籤。有一群人,像她一樣,帶著荊棘的冠冕,額頭上滴著血,眼中含著淚。
她摺著這羞恥的十字架,帶著罪惡的念珠,口中滿是無用的喃喃自語。
就這樣,委屈活在鯨魚的肚子裡,度過許許多多靈魂的暗夜。
在這裡,她逐漸了解什麼是自殺。她才知道卡繆說過:「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生命是否值得活,就等於回答了這個哲學的基本問題。」
她才知道,從古至今,大家對自殺都有強烈的意見。柏拉圖藉由蘇格拉底的口,形容自殺者是揚棄崗位的軍人。亞里斯多德認為國家可以處罰自殺的人,因為自殺者「對國家不義」。另一端,接受自殺的陣營也不甘示弱。休姆認為自殺者「並沒有傷害社會,他只是停止行善」。尼采大聲嚷嚷說:「我們沒有能力阻止自己被生出來,但有時這是個錯誤;若我們做出選擇,錯誤就能被修正。一個自殺的人,行出最值得尊敬的行為,他這麼做幾乎是值得活下來了。」
她對哲學沒有興趣,因為自殺失落之於她,是拉岡所說的「真實界」的際遇,而非幻想或者「象徵界」的遊戲。佛洛依德的「生之欲力」和「死的欲力」,不管多符合精神分析的原則,也解決不了她的自殺情結。
她掉到人間結構以外很長一段時間,不介意有沒有錢,不在乎有沒有工作,不確定要不要活下來。那是很孤單的狀態,虛無不再是哲學的議題,而是殘酷的真實。
午睡醒來,她把自己拖下床,坐到書桌前。拿起左前方的蔓越莓醋飲,喝了一口,暗紅清澈的汁液,在白色瓷杯裡面,讓人喜歡它的淡然。紅紅的液體就靜靜地待在杯裡,不出聲,不嘆息,不掙扎,不抗議。馬克杯的耳朵有野苣、月桂、薄荷、紫蘇的圖案,順著杯身,一個瘦瘦高高的廚師,穿著米黃上衣,白色長褲,頸間繫著紅色的領巾,手中高舉著熱炒菜,新鮮菜豆旁邊,還有一鍋冒煙的燉湯。一旁藍色領巾的廚師,穿著藍白相間長條花紋的圍裙,正切著蔬菜。刀子、叉子、湯匙圍著一圈,與可人的迷迭香圍繞著杯緣。
窗外的強風又吹起,杯子裡的醋飲如如不動。大樓間響起強烈的撞擊聲,只有強風才能這樣動員,在繁密的高樓森林裡,上演一場打擊樂。
大樓發出嗚咽的哭聲,天地繼續流出眼淚。她坐在無邊的曠野,任風吹過,任雨流過,繼續寫著:「一個人在什麼時候決定退出人間的結構?是什麼讓他從參與者變成觀眾?」
她逐漸明白,當她把世界排拒在外的時候,世界也轉身離去,只剩下她自己。當她否定結構時,結構也轉身背對著她,徒留她一人。她尊重自己想說「不」的慾望,她接受自己說「不」的勇氣,然後守住自己。她選擇做最後的一擊。她希望自己像颱風一樣,掃過一切,勇往直前。一點點縫隙,一點點光,就能活下去,雨水就可以進來,進入到她乾燥的生命當中。
大雨暫作休歇,它們在等候下一次的出擊;這個宇宙就只剩下她,這裡是她的世界,她是其中的皇后。
於是她放下那個要毀滅世界的衝動,卸下那個想要殺人的暴力,揚棄那個想要殺死自己的意念。
她決定要原諒死去的兒子--她用她的生命來原諒,用早上的陽光,用未來的計劃來原諒他;她用微笑,月亮的光,珍珠奶茶,用她的一切來原諒他。
她決定要原諒當初傷害她的人--那些在傷口灑鹽的人,那些落井下石的人,那些在她兒子軀體上踐踏的人,那些口吐刀劍的人;她決定要原諒人的無知,人的無情,人的可憎,人的殘忍。
她決定要原諒神--那個沒有拯救她兒子的神,那個眼睜睜讓她兒子掉落的神,那個宣稱信祂得永生的神,那個賜她與他生命的神。
她決定原諒自己--原諒自己的自私,原諒自己的疏忽,原諒自己的失職,原諒自己的無能。
她才發現生命原來是如此奧秘,她才知道生命是珍貴的禮物,她才明白生命是白白的恩典。
對於過去的傷害,她選擇放下。她對自己說:「一切都過去了,你做得很棒!」她放下憤怒,放下焦慮,放下恐懼,放下不安,放棄找尋答案。
她為自己裹傷,為自己上藥,她以永生神的名,祝福自己--祝福自己的生日,祝福自己的心,祝福自己的靈;她祝福自己的過去,祝福自己的現在,祝褔自己的未來。
她感謝這個曾經可以殺死她的失落,她感謝這個讓她看透人間苦難的創傷經驗,她感謝這個破碎她的痛苦,她感謝與兒子短暫的因緣。
她知道自己是經歷創傷而復原的生命,是面對鬼魅而不退卻的靈魂,是擊敗黑暗的勇士。這重生的生命,就值得她獻上讚美,獻上飯謝,獻上美好,獻上永恒。
她開始告訴人,遺族的痛苦,遺族的創傷,遺族的需要。她開始告訴人,面臨痛苦時可以怎麼做,面對創傷時可以如何療傷,面對需要時可以如何得到幫助。
她站在人前,如同從地獄回來的奧菲,只是唱著不一樣的歌。她不要像奧菲一樣,懷抱著喪妻的痛苦,讓頭顱被水流飄走。她選擇像狄米特一樣,調適失去愛女的哀傷,在冬天讓自己凋零,等候春神的到來;當春天的腳蹤移到,她會發芽,讓世界的穀物成長。
就像佛陀安慰那個失去孩子的母親一樣,她不是第一位遺族,也不會是最後一位。她知道只有創造出自己的神話,她的孩子才沒有白死;她知道只有創造出倖存的意義,她才沒有白痛一場;她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勇敢地活下來,讓所有自殺者遺族看見,要走過創傷是有可能的,要整合失落是可能,能夠好好活著是可能的。
她吸入一口氣,感覺肚腹上下律動著,是她的一口氣,是她的這一生,是她的存有。她這樣坐著,面對自己,面對自身,面對生命,面對失落,面對哀傷,面對死亡,面對破碎,面對重生,面對風雨,面對時間,面對光線,面對她的洗手間,面對她的早餐,午餐,晚餐。
只要活著,就無止盡的面對,像風一樣,不停止地吹著。生命就像這樣,一步接一步,一個吸氣接一個吐氣,一個白天接一個黑夜,一頁接著一頁,直到那翻頁的手停止,直到風停止吹襲,直到雨停止落下,直到太陽從東邊出來,直到月亮升起,直到附近的鐘聲響起,直到遠方的山嵐印入眼簾,直到窗外的鳥聲鳴起。
她知道,不需要否定自己的哀傷,不需要走出來,只要跟失落共處;也不需要忘記背後、努力向前,生死就兩相安。
備註:本文為2022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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