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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回音

文/陳雯柔

幸福,像把海岸邊各種形狀的浪花漸漸撥開,看到海水底下,始終燦爛的珊瑚森林;也是慢慢等待生命將身體的樣子、生活的能力一一剝落,讓住在深處的靈魂,用自由和光明穿透出來,與另一個靈魂、另一伴相遇而完整的過程。

每一次撥開表象,更接近光明時分,都需要用去許多力氣。成年之後,我常侷促於不知該如何擺放自己的視線,當與陌生人近距離接觸,對方盯著我時,閃躲已經成為了一種本能反應。我想自在又用力的看清楚周遭,同時擔憂是否一種潛藏在眼睛裡的秘密,馬上要被揭露開來,導致人與人之間即將疏離。在一群同年紀的年輕朋友們之間,漫長的日子裡,我常與其他眼睛聯繫不深,期望卻難以相信,能夠展開自己的愛情和家庭。

出生有記憶以來,我便經常在醫院和手術室進進出出,或坐在眼科門診裡,面對視力表比劃「上、下、左、右」的方向。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眼睛罹患了先天性白內障、弱視和斜視。當時少數擅長兒童視力治療的眼科醫生,是爸爸媽媽帶著我四處求醫,終於幸運遇上了剛從美國回台的沈大夫。1990年的台灣,還沒有設立健保,也沒有在一次手術中,能夠同時完成兩眼水晶體切除的醫療技術。我一共開了五次刀,全身麻醉五次,這是一個投擲了所有心力,才能在視神經還未完全受到壓迫前,搶救回每一點點視力的治療過程。裡面匯聚了當年不過三十歲左右的爸爸媽媽,在育兒的生命之河裡,力挽狂瀾的關愛和義無反顧。

爸爸喜歡拍照,為我們留下照片。從老照片裡發現不滿三歲的我,戴一副大眼鏡,遮住一半的臉,右眼貼著矯正視力的膠布,頭上插著媽媽摘來的紅色鳳仙花,坐在爸爸車後的安全座椅上,一邊兜風一邊看看窗外風景。

爸爸媽媽也會牽著我,看看門前水溝裡的魚群、路上的小狗,或動物園裡的大象。走不動或傷口又痛起來時,爸爸便把我放到肩膀上。只要遇見動物,我會忘了一切的和牠們打招呼,目不轉睛。那時經常左手戴著一隻錶,右手也戴著另一種顏色的錶,穿上紅底白圓點像草間彌生的作品的小洋裝。爸爸拿起相機,教我對著鏡頭笑,同時比一個勝利的手勢。因為膠布將右眼貼住了,笑起來時頭總是歪歪的。

到了上幼稚園但沒有進學校的那幾年,媽媽在家一邊陪伴我復健,一邊教我畫畫、認字、讀書。我喜歡發現新鮮的事情,聽大人說歷史神話,再問他們各種問題,滔滔不絕。就像這一段兒時的治療經歷,摻雜著一半我的記憶和想像,一半爸媽的口述歷史,後來也變成了一則故事。跟著時間,慢慢添加上不一樣的氛圍和情節,一遍一遍被我自己說起。

小學之後,剛進入群體,我還不太懂得如何和同年紀的小朋友們相處,卻喜歡上台表演、發表意見。三年級的母親節全校晚會,老師派我帶領全班同學,拿著麥克風站在舞台最前方,背誦《三字經》、吟唱〈遊子吟〉。那時班上戴眼鏡的小朋友不超過五人,我們都化了妝,綁兩條精緻的辮子,穿著白襯衫和藍百褶裙。登上舞台,台下黑壓壓的一片人影,模糊的五官讓我心安。舞台上方打來的鎂光燈,刺眼又絢麗,看著它,彷彿沒有盡頭。我們完美的演出了,沒有漏掉每一句詩文,那一次,我得到許多的鼓勵。

真心喜歡一件事,便開始出現不斷與它相遇的機會,直到長大,也是如此。小學到大學,我一直是資源教室裡的學生,特教老師常和身障同學們分享勵志的人生故事。我喜歡聽,同時沉浸在小說和詩集裡,閱讀沒有邊限的世界。將聽到、讀到的句子,寫成稿子,再拿起麥克風,當組長上台報告,向許多人說起一個主題或想法。由於台上看不清楚小抄,我會先反覆練習,錄下自己試講的聲音,再一遍一遍的聽,直到可以從容且抑揚頓挫地,將一件事說得燦爛動人。從校內到校外,持續參加演講比賽或研討會,和來自各地的朋友交流觀點,這般遼闊的氛圍,一直讓我自在快樂。從幾十人、幾百人,到幾千人的場合,有時台下是同學們,有時是年紀更長的專家們,或是我不認識的陌生人。

越來越快速的駕馭時間和空間,似乎可以證明一個人長大了,能讓自己輕盈飛起來,且是充滿期待的。同儕們的交通工具從腳踏車、公車、摩托車到換成車子的那幾年,恰好也是新科技不斷來到我們生活裡的時候,從email、msn、Facebook到智慧型手機,一般車開得好的朋友回覆手機訊息的動作也是非常敏捷的。那一段時空加速的過程,我像一隻在大海跟著波浪搖動的小魚,前方的影像總是搖搖晃晃的。高中時,我開始學騎自行車,尋找自己想去的地方,還沒辨認出下一條路口是自由路或三民路時,綠燈已經亮起,來車快得像一團旋風,我在車潮中閃躲,就像經常躲避人們直射而來的視線一樣。

在沒有稿子預先模擬的群體生活裡,我對自己的緩慢速度,經常緊張,像是一直停留在使用腳踏車的節奏。追著世界的尾巴奔跑,電子科技的螢幕閃爍刺眼,路上的汽機車呼嘯而過。拍子跟不上,在恐懼來臨前,先發出笑聲,用笑意把眼睛遮住,只求別與人四目交接。

習慣上台公開分享自己的故事,也習慣在台下與朋友的相處中,將自己的樣子藏起來。到了喜歡思考的年紀,「故事本身的意義是什麼?」一直是我糾結而思考不明的問題。彷彿一種自然而然的事物,被時間與速度推向海底,或者被包覆起來,無法透氣。直到我成了一位藝術教育者,才慢慢開始轉變。

進入教育工作,每天將古今中外的歷史變成講出來的故事,就是登台了。2017年,遇見了一群七八歲的孩子們,當我還來不及辨認出他們各自的名字和臉孔時,一個個聲音快速又高頻的小朋友,已經以那純澈的眼睛,沒有遲疑的看向我了。下課時,他們主動拉著我聊天,說各種開心和難過的事,如此信任,沒有邊際。與以前充滿鎂光燈的舞台不同,教室的舞台延伸到課後,讓我們彼此都能注視對方。有一天,他們跑來直接的問:「老師,你的眼睛是不是病了?」

我溫和且緩慢的說起自己的經歷,同時分享其他身障者的故事,希望孩子能從小尊重外表不同樣子的人,和明白他們內心一樣的善意。一種必須傳遞真知和價值的責任感,從我的身體裡流瀉出來,尤其從眼睛裡,源源不絕的流淌出來,去看向、回應已經進入到了其他小靈魂們裡的智慧和愛。

遺忘身體的剎那,竟然是自由的開始。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完整的存在,和在社會上被人類真心的喜愛。專注直視世界時,不是從眼球而來的,而是從更裡面、更深處的地方,開始與人群從容交流,和宇宙才漸漸有了連結。

練習將這份體悟放在心裡,慢慢變成新的習慣,和同齡朋友們之間的距離,也逐漸變得靠近起來。

和方方第一次認識時,我們一起去爬山,他笑起來的時候非常明亮,右邊藏著一顆小酒窩。不用戴眼鏡,據說兩眼都是一點五的視力,能夠看得很遠的眼睛裡,好像收藏著乾淨的一切,有山有海。「你看,那隻鳥叼著一隻魚!」「山下那間廟在放煙火、演歌仔戲!」方方興奮地指著遠方,慷慨快樂的對我說。在夜深了,沒有路燈的山坡上,我對方方講起各地的故事和奇思異想,他為我指路。 一邊笑一邊望著他說:「下次再約喔!」

我們在北區國民運動中心的游泳池碰面。游泳是一項少數我能跟得上同齡人的速度的運動,在水中沒有通往四方的馬路,不需急忙躲避不定時的來車。靠著水中浮力,一定程度的離開地心引力,解放了身體。一邊游泳一邊聊天,自在而敞開。方方用探究另一個星球般,好奇又充滿肯定的眼光,問起我看出去的世界,是不是另一個新樣子。

從沒在朋友面前像交換禮物一樣,交換彼此不同的視覺經驗,這話題卻開得通暢無阻。

「我看到的水底正在晃蕩,有波光,還有一些折射,游在前面的人影小小的,但不模糊,你的呢?」我已經喜歡看著方方的眼睛,水亮亮的。

「我的也有波光,可以看到水裡人的五官,還有對岸時鐘的指針。」他也看著我笑。

水流一樣的對話,來來往往,帶著全然的自由和自信,讓我們身心塵封的外皮一天一天剝落。「我喜歡你,和你看到的世界!」「我喜歡你慷慨大方的笑聲。」遇到喜歡的人也同時喜歡自己,像是宇宙震盪出不能停止的聲波,讓人激動的打顫。方方成為了我的另一伴,我們都驚嘆生活了三十幾年來,尋找且等待許久,終於遇見了彼此。

喜歡和方方一起冒險,他騎車和開車的技術都非常熟練,我們到合歡山搭帳棚野營,到東海岸無人的沙灘看太平洋的浪花。這些大眾交通工具抵達不了的地方,包圍著山林和海洋的祝福,都是我第一次親眼所見,經常為此熱淚盈眶。在都市中,方方一樣熱愛走沒人走過的路,我們到烏日溪邊釣過一隻石斑魚,或在太平野溪浮潛看蒼茫的河底。我做著未曾嘗試過的挑戰,鍛鍊身體,再長出新力量。

我們開始為了共同生活而準備,一起種花、買菜煮飯、認識彼此的家人和朋友,把家的樣子一點一點構思出來。我一邊將我們共同遇見的山海天地、每棵樹、每株花,每一種動物,一遍一遍的寫,一遍一遍的畫下來,編織成一則屬於我們的故事,留著以後說給我們的孩子聽,義無反顧。

延續著悠長的生命之流,收下宇宙終於傳遞給我們的愛的回音,邀請彼此的靈魂一起在世上探求,逐漸完整。於是,幸福浮現了。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本文為2021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文章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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