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記一場視障馬拉松
文/陳芸英
整個下午陰雨綿綿,燦煌一身輕裝,在自家樓下等陪跑員。午後的巷子很寧靜,他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提高聲調問,「是鍾鼎嗎?」一句清脆響亮的聲音立刻傳來,「沒錯,是我。」
他們都是中山視障路跑團的成員,這團體由一半視障者一半明眼志工組成。平日早晨在大稻埕練跑,這一天兩人有空,除了早上跑下午也跑。我剛好有空過來,順便看看這幅雨中即景。只見鍾鼎將陪跑繩子交給燦煌,兩人各持一端,一起跑進雨中。
熱愛路跑的燦煌跟我講過很多組跟馬拉松相關的數字,但我記起來的卻是非專業的部分──民國七十八年,黃燦煌十七歲,因車禍導致失明……聽到這兒,我輕輕下了個註解,喔!他這一生看得見的時光只有十七年。
時間再往前推,國中時代他在樂團擔任演奏,每逢升旗典禮或頒獎都得奏樂,團練在第七堂課,但得與田徑隊共用操場;練習結束,人緣不錯的燦煌也跟著田徑隊繞著操場跑──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失明之後抬腿跑步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我曾問燦煌為什麼想跑步,年過不惑的他語帶幽默的說,「雖然我不算老來得子,但非常珍惜,現在的小孩活動力強,你沒有很好的體力沒辦法應付,」另外他從事按摩,是家裡的經濟支柱,為了維繫家庭,延長工作壽命,「運動是必要的。」若以樂團作比喻,「陪跑員像指揮,我像演奏者,只要默契好就不會跳針。」
雨下得忽大忽小,他們找到人聲車流較少的空地練跑。我遠遠的看,兩人三腳,步伐協調,一時之間分不出誰是誰。
很多視障者以跑馬拉松為夢想,這點子很酷,但初期燦煌的實力只能跑三公里,離四十二點多公里的馬拉松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後來陪跑志工不斷給予指導,有人發現他的跑步姿勢「不夠豐富」,有人建議他學習「定速」,三個多月後朋友說,「有一天你也可以跑完馬拉松。」聽得他心癢癢的。我笑說他是很容易被激勵的人,「也不是,而是在那個環境,有人起鬨,就會受影響。為什麼我喜歡參加社團?這就是團體的力量。」
我身邊很多跑馬拉松的朋友為了各種理由而跑,為健康、為競賽……而燦煌是想給自己一個紀念,「路跑滿一週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就報名萬金石(萬里、金山、石門)馬拉松。」但很多前輩提醒他,「跑馬拉松不是算數學,千萬別以為十公里乘以二就是半馬,乘以四就是全馬,時間也不是這樣計算的喔!」我笑他太天真,他也自嘲當時是「井底之蛙」。
去年某日,我們相約吃早餐,燦煌一時興起,暢談萬金石馬拉松。他說,那是依山傍海的賽道,有兩個小山頭,但起伏不大,穿梭在湖光山色之間,聽著海濤,想像優美的環境,充分享受了北海岸美好風光……他描述得生動逼真,彷彿可以張看眼看個徹底,「不是啦,是陪跑員講得好……」
然而「折返」卻大不相同,身體等於換了一個檔次,他的體能急速下降,腳步踉蹌,感覺力不從心。這才深深瞭解馬拉松深層的一面。原來一條長四十二公里多的路,每個路段、時間、節奏甚至呼吸……都隨距離而不同。
他的「撞牆期」落在三十公里,儘管旁邊有人鼓勵吶喊,卻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累得喘不過氣;即使如此,仍咬緊牙根提起沈重的腳步,繼續往前跑。在跨越終點線的那一刻,他與陪跑志工緊緊相擁,眼淚與汗水流不停,彷彿身心都受了洗滌。
燦煌低頭啜飲一口咖啡,悠悠的說,他跑完半馬兩個小時多,跑完全馬卻是六小時多……我笑他,果然印證前輩說的,「可不是數學問題這麼簡單而已。」
其實那天的早餐,燦煌侃侃而談的成績我只略知一二,卻記住最後不經意提到的一個小插曲。他說,罹患小兒麻痺症的大哥原本待在家裡,眼看弟弟打從失明起越來越活躍,竟默默的外出找工作,目前在一家公司擔任總機。我聽了為之一驚,腦海閃過他們年邁的父母,家裡有兩個身障兒的他們大概心裡都綁上一個結吧,但燦煌卻輕輕的把它解開了。
春寒料峭,我撐著傘,縮在外套裡,看著燦煌和鍾鼎在雨中練跑,視野隨著他們的身影逐漸向外延伸,啊!人生風景,盡收眼底。
備註:本文轉載自2017年四月份聯合報繽紛版「唯有愛,無障礙」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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