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安安欸〜不怕不怕
文/賴櫟安
一個夏日的午後,看著窗外電線桿交縱錯雜的影子,想到多年前還是小女孩的我,頂著烈日被外公牽著手在外遊盪,這是自閉症我的特質,精神特好從不午睡,外公為了讓我有事做,所以只好帶著我到外面晃晃,最喜歡去外公家旁的小雜貨店,店裏的掌櫃是一位高齡九十歲的阿婆,我們都稱呼她叫阿婆祖,一如往常我們會到阿婆祖店裏買買愛吃的傳統金甘糖,這在一般超商已經鮮少見到的古味,但我就是愛,祖孫兩人一人一顆,坐在雜貨店的門檻上,更特別地是我和外公都喜歡把糖果在嘴裏咬得碎碎的再吞下去,而不是含在嘴裏讓它慢慢融化變小,這是我們祖孫獨特的吃糖方式,很奇怪的沒人教我,我想這應該是所謂的遺傳吧!外婆經常咕噥的講著,啊!這樣牙齒會壞掉,但外公和我都把外婆的話當做耳邊風,很有默契的不予理會,仍舊照著我們的節奏,吃著糖看著地上螞蟻爬呀爬的,有時候會再來一瓶清涼的維大力,那種透心涼的快感實在無以形容。
外公一個生於民國三十年代台灣囡仔,小時候不愛讀書,聽說考初中時借著尿遁逃離了考場,因此只有小學畢業,在家混了幾年之後,外曾祖父只好讓他學習一技之長,也讓小四歲的三叔公一起學習手工麵線,這幾十年來也曾請過老師父和學徒,無奈手工麵線的製作過程太辛苦了,外公每天三點就要起床揉麵團,緊接著醒麵、拉麵、曝曬、整麵、包裝、裝箱……等,如此繁瑣的製程要耗時十六小時以上,中間當然有三到四小時的午休時間,也正因為如此冗長的工時,經常留不住人,三叔公變成是他的惟一員工,外公的憑著自己的好手藝,讓他的手工麵線在北部也獲得好口碑,至此,外公的手工麵線也撐起了一片天,養活了一大家子,冥冥之中彷彿是替幾十年後出生的我,先打了一個穩固的墊腳石。
我是外公第一個孫子,因此外公外婆對我疼愛有加,對於嬰兒襁褓中哭鬧不休的我,家人總是束手無策,只要我哭媽媽也抱著我一起哭,外婆也是想盡辦法的安撫我,什麼嬰兒衣服反面晾曬、拿衣服去廟裏收驚等等,什麼招數都使盡了,還是徒勞無功,惟有外公用他台灣男人的氣魄對我精神喊話,他呼喚我的小名:安安欸〜不怕不怕,奇怪的是,多年後根據媽媽描述,每當只要外公講出這句話,我就會停止哭鬧逐漸平覆情緒,斗大的眼珠望著外公不哭了,此時外公也會很神氣的對著大家伙說,看看你們就是不會帶小孩,你們看我三兩下就把安安搞定了,做事要用心要用對方法,此時媽媽和外婆只能面面相覻,原本以為外公這只是一招半式走天下,沒想到媽媽說,這招對我還真管用,而且外公屢試不爽。
就這樣我在外公的愛及呵護下漸漸長大,二歲多時我還不會講話,媽媽憂心如焚,外公總是說無要緊啦,咱阮安安是「大隻雞慢啼」,但媽媽還是無法接受這種老一輩鄉愿的說法,仍舊不斷地尋找醫療資源,最後我被診斷為重度自閉症,也開始了無限期的早期療育。當年媽媽對於這個審判是無助且憂心的,誰知我的心比媽媽還惶恐,我很怕被一語成讖,此生陷入萬劫不復的無語困境。但外公總是一如往常用他堅定且有愛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他眼裏仍舊是那句話:安安欸〜不怕不怕,每當媽媽對我失去耐心快要崩潰時,外公總是抱著我往門外走,我們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屋後的小徑去看看山,看看溪溝裏的小浮游生物,聽聽外公跟我說他兒時的陳年舊事,例如:抓青蛙來當釣餌,青青菜菜就能在小溝裏釣到小魚小蝦,還有曾經在某個夜晚,在家裏附近的鄉間小徑上看到高聳參天的鬼,我不知外公是虛構故事還是真實經歷,總之,聽起來雖然可怕但又很有趣,這樣的祖孫開講五四三總是很能吸引我,我可以安靜的倚在外公胸膛專心的聽他練肖話,我清楚只有外公把我當做正常人在對待,雖然外公是做工的人,他的話聽似普通,但其實話語當中蘊藏著很多人生哲學,這也影響到我日後的人生,很奇妙的是,只要有外公在,我就什麼都不怕了,因此我的各種學習及療育外公外婆幾乎參與了一半以上,外公外婆跟我的醫師或治療師們都建立起一種革命情感,這就是生命的奇妙,沒有講好但大家似乎在那一刻心靈相通,只為了那句:安安欸〜不怕不怕,一同守護著我。
曾經我不太認同那句「上帝幫你關了一扇窗,必定會再為你開一道門」,我心中最堅固的凱旋門外公生病了,還記得那年,外公連續一陣子都頭暈無法站立,而且稍一走動就喘個不停,但他還是拖著老命繼續做他一生的志業——手工麵線,其實家人們老早就叫他退休了,但他總是說,有人愛呷我就做,做到不能做,結果外公真的是做到生命前的最後一刻,他被檢查出得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也就是俗稱的血癌,但外公對生命的豁達讓我既心疼又佩服,他配合所有的治療,我看著外公承受化療的不適,但他仍舊笑笑看待人生,記得去醫院看他的時候,他總是把生死看的很淡,還說死有什麼可怕,安安欸〜阿公呷你講,阿公不驚安安嘛免驚,聽到這我其實好想哭,當時國小五年級的我好害怕失去外公,因為失去了外公就等同失去了所有一切。
不幸地,外公依舊對抗不了癌症病魔的突擊,在一場突然其來的感冒,把外公從我身邊帶走了,我傷心難過甚至悔恨,我氣自己為什麼不懂得好好珍惜外公在世的時光,常常為了我的小任性,讓外公跟媽媽處於對立的狀態,外公用盡他的生命在愛我守護我,他那一句:安安欸〜不怕不怕,一直是我努力生存下去的最大支柱。
八年過去了,我仍舊住在外公家,外公家在北部的鄉下,我將它取名為心之鄉,偶爾晨間我會在一股青澀的木瓜味中醒來,那是被外婆摘下的木瓜藤蔓流淌出來的液體,每當我走過與外公的那段回憶,池塘裏的小跳蛙、阿婆祖雜貨店裏門口搬運食物的螞蟻,都是生命的如常,此刻能夠坦心的看待這生活,這全都是外公的愛,這份愛甚至成為我日後安身立命的保命仙丹,生命中啟承轉合都讓我能堅持著初心的美好,此刻耳邊不禁又輕聲傳來,安安欸〜不怕不怕。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本文為2020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文章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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