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邊緣書寫
文/游高晏
最近在不同課程中,都連結了各種形式的「邊緣書寫」:從讀鄭聖勳的《抱殘守缺:21世紀殘障研究讀本》之〈青少年殘障者們的占領泳池計畫〉,到《莊子·內篇·德充符》,再到描寫視障者生活的電影《推拿》。
鄭聖勳的那篇文章,紀實書寫了幾位青少年身心障礙者,生活在即將拆除的W貧民社區的不安與動盪——生活在匪夷所思、甚至噁心黑暗的世界裡的他們,竟「抵抗成為」人文主義和普通人的想像弱勢,言行中充滿反社會意識與報復情緒。鄭聖勳只是想「以普遍階級的位置去詮釋、掌握弱勢者的醜陋與苦難」;然而對生活順遂、身體健全的同學們而言,這是震撼、殘酷,以至骯髒的。難怪有同學驚呼,「竟然有這樣『壞』的弱勢」!老師跟我說,在文學課堂上帶入「弱勢」議題,令她格外忐忑,怕分寸把握不好,卻不小心站上更「高級」的知識人位置。
外界很少關注弱勢族群的本身情緒,或試圖瞭解脫序行為背後的心理原因、家庭因素和社會壓力;只在意他們給社會的觀感與效應,褒揚正向激勵的效果,其出發點也是為了「正常人」好;即使獲取了社會福利或偶得成功人士的經濟援助,他們也需體認主政者的德政完備,感念施惠者的同情與愛心。
弱勢族群不是被劃分出來的另一群動物,當他們突然被撕下包裝已久的「善良可憐、正向勵志」的外衣,人們就有一種看到可愛動物暴走的不可思議,甚至憤怒;忘記身心障礙者首先和普通人一樣,是一個獨立個體、個性不一的人;而對他們不計較犯錯、無悔付出的只能是最親密的家人。
讀到莊子的殘障書寫,我就心情輕鬆很多,也得到自我鼓勵與心靈滌蕩之效:兀者王駘、兀者申徒嘉、兀者叔山無趾都是被砍了腳的人,惡人哀駘它、闉跂支離無脣、甕盎大癭則貌醜形奇,他們卻都吸引人們接近、忘記自己形貌的缺陷、甚至有令嫌厭他的人慚愧、自覺得氣慨與見識。
在莊子看來,人們生而擁有的美醜完缺均是天生之「德」,當順應自然、無我無爭之時,形體不再成為拘束人們眼光的屏障,反而因其「才全」讓人們忘記他們的缺陷。一般人的視角如文中的子產,無論同情或輕視殘障者都是下意識抬高了自己;而身心殘障者所有的憤怒、難過和自憐,也是源自不接受自我。
我不確定,人可以達到「真忘」之境嗎?喜怒哀樂人皆有之,若要不隨外在得失起舞,是須「無情」的——指不受情緒干擾、不受情傷;內心平和了、就會外表平靜、從容應世,而不需如惠子那樣汲汲營營,處處彰顯。
無論如何,我至少接納這種順應天性、接受不逃避的想法,因此也感受到自在與歡喜心。
至於《推拿》,有的同學覺得情節太浮誇、感情太強烈,畫面太盲人視角——也許因為要在短短兩小時內,濃縮盲人群像的剪影,須得快轉、裁剪、擷取最衝突、最刺傷的畫面與故事,而我們無法忍受沉浸在這樣摸索著的痛楚裡,更不敢直面這樣絲毫不美好的現實。
劇中人物說,「健全人在暗處,像更高級的動物;盲人卻在明處,只能把健全人當作鬼神敬而遠之」。這種在我們看來,已是苦澀得吞不下去的日子,他們還是自食其力地活著——甚至以推拿之術治療明眼人,他們比健全人更要面子、有尊嚴、不苟且。我以為經過莊子的洗腦,可以歡喜無差的為人了,但面對那一群「什麼都看得見」的盲人,才發覺自己如溫室花朵般的幼稚脆弱。
其實,我也怕書寫「弱勢」或邊緣之人,怕自己無可避免的對號入座,正義公平滿紙,憤慨不滿溢瀉。人若不在邊緣也能感受邊緣人的心境,是同理;一時投以關愛眼神,是同情,只是誰又能永遠處在中心地帶以高階知識人自居?而我所想的「邊緣書寫」,是書寫邊緣、還是在邊緣書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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