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那一段歲月
文/黃柏龍
在那個年代,特殊教育一詞尚不多見,且盲聾不分校,聾啞學校不叫啟聰學
校,這些對我都無關緊要。我十三歲起聽障,但接受的是普通教育,且是第一志
願的明星中學,強調的是公平競爭,無須額外的協助或輔導,升上大學後,因教
材和學習方式改變,我一面要卑躬向人借筆記,一面又要像瞎子摸象般讀那些筆
記,我開始感到孤立無助,需要愛與支援,但最後我是含淚離校,到職場謀生。
有人說:「聽障人從事的工作都與聽障有關。」這話未必對,我在到一所私
立的聾啞小學任教之前,我的工作是送報,後改賣報,工作的對象並非聽障人。
每天騎著腳踏車,戴著草笠,踏著木屐,一件白短袖上衣,一條黃卡其褲,褲管
用一條橡皮圈束緊,避免行進間捲入車鍊弄髒;車把橫架上放著向各家報社買來
的一堆厚厚的報紙,報紙底層用一塊摺疊透明的膠布作墊,避免摩擦,下雨時也
可用來遮雨,再用兩手大拇指按住,就可匆匆出門營生了。遼闊大地,茫茫人海,
隨處是商機,但如何找到買主,這需要相當的膽識和技巧。
「先生(小姐)買一份報紙好嗎?這種的一元,這種的一元兩角……」,然後靜靜地等著對方回應,買或不買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聾子從事這種工作的基本模式和有利條件,但問題是我不能逢人都這樣做,我得找些「訂戶」,無論是固定的或是流動性的都行,例如菜市場裡買魚、買肉、買菜、買蛋、買愛玉冰、買刈包、麵線糜、四果冰等的固定攤販,以及臨時擺布攤、芭樂果的,還有流動性最大停在十字路口、樹蔭下等著等著客人上門的三輪車夫朋友,都成了我「訂戶」級雇主,接觸的人面廣了,我也有些「奇遇」:一個在十字路口擺攤賣牛肉麵的,一面做生意,一面留意警察來取締,我同情他,他也同情我,我們一見如故;一個在夜市賣蛇湯的,就便打舖,我一早送上報紙,遞入他帳棚,旁邊蛇籠裡的蛇正蠕蠕而動,讓人毛毛的;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一位女客,遞給我一張寫有地址的紙條,言明要訂報,隔天我按地址送上報紙,看那「香閨」的排場,分明是在斜對面上班的酒家女,我好尷尬。
賣報無分寒暑、假日,每天早出晚歸,終年無休;不怕天熱口渴,只怕雨水
淋濕報紙;不怕車子脫練弄髒手,只怕爆胎花錢費時;賣一份報紙可賺三角至五
角,但賣不完要認賠,如何不賠?可以用報紙換取寶物解決,每當黃昏時候收工
回家時,我上衣口袋裡塞滿錢幣,褲袋裡有幾張鈔票,手上可能就提著一把青菜、
一袋加工白菇,甚至是一隻脫毛的雞。總之,賣報賺錢不易,但很實在;有困難,
但可設法解決;唯獨賣報時,偶而碰到昔日的老師或同學,會心如刀割 — 人家
服少尉軍官役,我為三角五角錢看盡人間各式拒絕嘴臉,我真的這麼膿包下賤?
我不甘心,我也要尊嚴、挺立!
與賣報相較,教書工作算是我的本業,但所面臨的問題,恐怕只多不少。當
我終日面對這孤寂、貧乏、寡助的聾啞種種,我需要適應、克服,也需要耐心、
勇氣和力量,這時候不久前那「心如刀割」的幕幕往事,或許不應該只當作咒罵
怨嗟或自悲自憐的工具,它其實具有更深一層的啟示和意義,等著你來驗證、體
悟,至於能否從中獲益,就看你是不是個有心人。
上班的第一天,我就發覺教室的水泥壁有幾處剝落,露出裡面的紅磚;屋頂
有破損的裂縫,陽光能從裂縫中射進來;學生是不會講話的,只露出兩顆眼珠瞪
視著我,眼神似有某些的不安,是針對我這個新來的老師?還是為剛才那位媽媽
家長的哭訴要學校減免學雜費呢?這裡的老師像過路旅客,來去匆匆,原因有
二:待遇和師生間溝通問題,而我像屁股有黏性,在這裡一坐就三十六年,為什
麼?你窮,會比我送報一天工資八元多、賣報賺三角、五角的還窮嗎?學生難溝
通,會比我茫茫人海中「先生」、「小姐」亂叫一通更好溝通嗎?更何況學生和我
之間還是同病要相憐呢!
和學生搞熟後,我發覺學生的語文程度奇差,無法和一般學生相比,但數學
科的純計算能力還不錯,訓練後進步會很明顯,而背「九九乘法表」是往後數學
科的學習基礎,非背熟不可,只是學生不會講話朗誦,要背熟就得另想辦法,「辦
法」?我腦子靈光一閃,那以物易物的把戲,那短袖、長褲、草笠、木屐、膠布、
橡皮圈、大拇指,雖簡陋也是一種辦法啊!同學,我問你:9 連加 8 次是多少?
學生扳著指頭算,9加9是18,18加18是36,36加36是72,答案是72。現在再看乘法表,是不是馬上就知道答案了?乘法表真方便好用。
再看我左手打2,右手打7,學生回答14,3、6呢?是18,好,反過來我打 20,學生回打 4、5,我打36,學生回打6、6,還有一個呢?學生先怔了一下,是4、9嗎?對了,現在開始背乘法表,從2起到9,每通過一項,就在黑板上的姓名註明,一陣靜默後,學生開始在暗中角力,劉生最聰明,已經累績到6了;王、李生以5緊跟在後,其餘的分列4、3、2等,排在最前頭的不敢後顧,其次的緊追不捨,殿後的怕人恥笑,也跟著亦步亦趨。
同事看我近一個月來,天天兀坐在那裡,雙手不停比數字,又搖頭(錯了),又打再(還有一個),另一個同學則站在面前回應,以為我性情突變,正在發瘟。唉!想起那腳踏的飛輪,從這個菜市場到那個菜市場,從這個十字路口到那個十字路口,來回何止千百遍,我也沒厭倦過,現在的種種,只是以前那段歲月的延續而已。我相信學生將來在社會上、生活中碰到數的問題時,一定會想起我這個老師。
像平靜的湖面突然起了波浪,我也成了浪花中人。民國七十年,政府舉辦台
灣區第一屆手語演講比賽,學校推派我參加教師聽障組比賽,這是一項嚴酷考驗。
比賽題目:如何加強民族精神教育,時間限定五分鐘,講稿錄成錄音帶後,比賽
時與手語同步播出,這些都還不算難,可以逐步克服,麻煩的是本校使用的手語
是校長從大陸帶過來的,與規定的、外面打的手語截然不同,我要放棄平日打慣
的手語,用人家陌生的手語和人競爭,就像台灣人和美國人在做英文演講比賽,
要怎麼比?是那股終年無休、日銷一百多份報紙的精神鼓勵我,我決心全力一搏。
我把講稿寫好後,就逐字逐詞向懂規定手語的聽障同事乃至自己教過偶而來校的畢業校友請教手語打法,再利用上下班途中默背講稿,回家後,就用心學來的手語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的打,直到熟暢無礙為止;錄音帶我請一位發音清脆標準的國中女老師代錄,利用幾處發音較高亢、能聽懂的部分作核心,以調整其他部分的手語速度,而達到手音合一的目的,最後還要對著鏡子打,注意儀容體態和手指頭靈巧美觀,我不能為了發揮賣報的精神和鬥志,而忘了詩書溫柔敦厚的本質,像孤芳自賞般反覆地端詳修正後,我已做到文質彬彬,無懈可擊了。
比賽的那一天,講台前一字排開坐著七名評審,神情端肅,等著評分,後面是各啟聰學校和政府的有關人員,在後面則坐滿某啟聰學校的學生,黑壓壓的要為他們學校的參賽者加油,這樣的排場和陣容,對一個初賽的聽障人來說,確實有壓力。據事後一位同組的聽障老師說,他兩條腿直在發抖,而我呢?剛開始也會緊張,隨後就鎮定下來,把平日苦練的成果一招一式毫無遺漏的演示出來,畢竟是賣報出身的,臉皮特別厚,什麼也不怕,比賽結果,我獲得這組的冠軍。那時啟聰教育正倍受各界關注喜愛,除了舉辦手語演講比賽,政府還陸續出版手語畫冊和手語歌專書,而民間也興起一股學習手語的熱潮,手語班、手語社團四處林立。不難想像,我既有書可看、有歌可打,又挾全國第一的「盛名」,等於如虎添翼般助我也湊一腳,我再度面對那形形色色的常人社會,但這次的身分是老師。我除了熟記熟背手語詞彙、手語歌詞以打出流暢美妙的手語歌外,上課時播放錄音帶,還要請一名學員幫我指著黑板上歌詞引導我打歌,我只用眼角一瞥,即可輕易跟上,且分毫不差,這工作要比手語演講比賽輕鬆多了。每一次當台上台下都陶醉在手語世界裡,雙手揮舞,手勢如濤、手興盎然之際,我會忘了我是聾子。這校外「揮舞」的工作,足足持續了二十多年,我行囊不缺,衣食安足,並買下一戶蝸居,兩個女兒都先後完成高等教育,我已無後顧之憂,這些是不是該歸功於那口袋裡的三角五角錢、賺錢不易以及每天早出晚歸、終年無休的工作精神的激勵呢?我很懷疑若沒有那一段歲月的歷練,我是不是還像那個無助的大學生,只會終日含淚悲歎嗎?古人說:「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又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個道理,我能深深體會;我也要感謝上天的垂愛,不以殘障而見棄,只是手法太絕了一點。
不知道為什麼?至今每當我看到一些簡陋的攤販時,會有一種親切感,既樂
意光顧,也不輕易殺價;我也會在風雨天把被吹落的、擋路的樹木枝條移開,我
發覺當心中有愛,心無罣礙,才有心情欣賞這花木盆栽,或閱讀、品茗、散步、
擁抱兒童等,有時也去下棋,咬智拼鬥、棋終人散後,還像問謝安淝水之戰打完
了沒?正當我充分享受這退休生活的情趣時,不知怎地年輕時候「心如刀割」的
那一幕,又浮現腦際,是烙痕太深?還是要尊嚴的誓言難忘?我都心存感謝。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特此說明。本文為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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