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訪退休教授陳國詩,談視障教學甘苦
文/陳芸英
圖/陳國詩提供
時間是2017年7月25日,地點在淡江大學視障資源中心,我看到陳國詩在上盲用電腦課,趁下課空檔走過去打招呼,「嗨,國詩,好久不見啊!」他馬上叫出我的名字,我們都好訝異見到彼此。
我說:「剛剛你們在上課,我不好意思打擾……」他立刻回,「哎喲,你應該來打擾才對,這樣老師才能『合法』休息嘛!」
我第一次見到國詩在他任教的靜宜大學,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教室內旁聽,依稀記得他說的這一段話,「從台下走到台上這條短短的路,我走得跟其他老師不一樣;它看似咫尺,對我來說卻曾遠在天涯。」訴說這段視障教學之路,走得十分艱辛。
再一次見面約在2019年3月29日,在他從花蓮到台北探望好友張國瑞的前一天。
從2017到2019中間的2018年,陳國詩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離開教職,潛心學佛,這等人生大抉擇是我訪問他的主原。
陳國詩是一位盲人博士,淡江因為他創下英語系讓視障生就讀的先例。他出生在彰化永靖鄉一個非常純樸的鄉下,6個月左右因感冒發高燒導致視神經萎縮而全盲;雖然從小看不見,但他跟絕大多數的人一樣在一般學校就讀,只是從國小到高中使用點字教材,但到大學十分辛苦,他沒有教材沒有字典,更沒有現在的盲用電腦和掃描器,唸英文的方法就是班上的同學或學弟妹用排班方式,每個人為他念一至兩個小時,他則用傳統的點字打字機一字一句的打下來,成為自己教材。說到這兒,他的談話內容出其不意地換了個方向,「有些英文不錯的同學,我邊抄邊覺得愧疚,心想,他的發音這麼標準,會不會太大材小用了?」言歸正傳,畢業後,這位淡江第一位英語系畢業生花幾年時間於1986年完成「牛津英英、英漢辭典」點譯,成為台灣盲人第一部友善且完備的英文字典。
他的教學生涯從1997年到靜宜大學任教至2018從慈濟大學退休(精確的說法是「提早離職」);值得關注的動態是,陳國詩離開教職後,臉書隨即出現「陳國詩的家教平台」。
其實「家教」的念頭在先,「平台」在後。
但先談「平台」。更早,大概2017年,他有個學生「紅豆」,彼此互動超過十年。紅豆的同學叫紅豆弄個東西當網紅,師生兩聊天時,陳國詩脫口說,「你都可以當網紅,我更可以……」說完兩人哈哈大笑。
不過,這給陳國詩一個idea,也許將來退休可以做個跟英文有關的youtuber。所以一開始的念頭的確是營利性質。科技發達,為什麼不考慮視訊呢?「因為我希望有『人味』的互動。」他給自己一個星期十小時的家教時數,很快額滿,其他人只能向隅。但這跟他想要推廣英語的信念背道而馳,「因為我一路走來到現在,社會給我的太多,我還都來不及了……」另外最主要的原因是讓退休生活單純化。所以這平台很快轉為公益性質,也就是現在從臉書看到的模式,而名稱也將「家教」改為「分享」,名稱為「陳國詩的英文分享平台」,平台最主要的小編就是紅豆,照片都是他放的。
談到視障教授的甘苦,他不諱言,難免幹一行怨一行,總歸來說,甘多於苦,而視力障礙的確在某些時候受到限制。
陳國詩上課方式很自由,我旁聽的那兩堂課,氣氛活潑。他採「搶答」方式當「測驗」,藉此把一板一眼的小考次數降到最低;每學期按班級人數約有4到8次搶答,一學期只要搶答成功(或「有效」發言)6題即可拿到一般要靠隨堂測驗就可以得到的平常分數(例如佔總分的百分之20),學生戲稱是「集點卡概念」;有時候一堂課出30題,有些人卯起來舉手搶到必要的次數,陳國詩也會以戲謔的口吻說,「這位同學,接下來你可以專心睡覺了。」他發現大部分的學生喜歡搶答遊戲,陳國詩也喜歡,因為這可避免很多學生上課打瞌睡。
他在靜宜教書生涯曾萌起自律上課的想法(意即不需要小助理),便挑一個互動不錯的班級並在學期末問他們看法,相信大家都會通過;試想,哪個學生希望上視障老師的課還有別的眼睛盯著,提醒他們不要滑手機呢?沒想到全班超過半數的同學不同意,「我知道答案,一方面很訝異一方面很難過,」既然「民意」如此,只好尊重理。
民國九十四學年度的下學期(2006年初),他即將到慈濟大學任教;離開靜宜大學的最後一堂,令他印象深刻。
這一班男多於女、課在週五下午、曾創下老師故意洩題但仍有三分之一同學考試不及格的紀錄……上課情況可想而知;沒想到這最後的一天他們居然希望老師延後下課,原來全班準備一個蛋糕,但蛋糕會晚點送過來。為什麼買蛋糕呢?原來前一兩個月的英文課設計是英文接力,陳國詩說:「I was born in 1960 January 26 ,so January 26 is my……」,後面由學生填空,答案當然是birthday,當時他開玩笑的說,「所以,你們應該知道該怎麼辦了吧?」全班哄堂大笑,「可是那時候是寒假耶!」「你們不會提前喔!」沒想到他們把這句話記起來了,這個蛋糕既是慶生也是道別。
陳國詩非常感動,原本想說些祝福的話,但男生多的班級畢竟不同,「老師,先吹蠟燭吧,快要熄了。」這個蛋糕為他在靜宜大學的教學生涯劃下驚喜的句點。
來到慈濟大學,他再也不敢舉那個例句了。
慈濟的學生經過地理的篩選(在花蓮)和學校的篩選(規矩多),一般人的印版印象是,程度未必特別好,但多數人的素質的確很棒。陳國詩就曾聽小助理說,「在慈濟,沒有壞人。」這多少反應真實情況。在他看來,學生的個性比較無爭,但相對被動,對精進學問是個阻力。
教學挫折來自於很多學生「無法選擇和思考」。有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只要各抒己見即可,但每次丟出問題,都換來一片靜默。例如讀完A首詩和B首詩,你「喜歡」哪一首詩?為什麼?只要講出一個原因即可,老師絕對不會否定;但不少人開不了口。他嘆口氣道,如果換個方式,A餐廳和B餐廳你喜歡哪一家?他們一定七嘴八舌,很多意見,這不免讓當老師的他不勝感慨。
有一次,他又即時問問題,學生反應,「老師,可以請你把問題放在網路上?我們可以先想一想。」一定會問的沒問題,可是有時是上課的「情境」隨心所欲提問的,這就無法事先上傳了;不過他做了一個折衷方法,「上課可能你一時沒想到該如何回答,但網路上我們設計一個『討論區』,可以課後回應。」即便如此,還是非常少人回應。
對於國詩這麼一位得花更多時間準備教材才站上講台的老師,滿腔熱情感覺被學生潑了一盆冷水,「這的確有很大的挫折感。」如果看得見,彼此有眼神接觸也許還好,師生互動有一環是灰色地帶,例如這題目學生有自己的想法,但沒有自信,如果老師觀察入微,一定看得出學生臉部表情的變化,會知道哪個學生想發表意見,就會選擇他;但因為眼盲,顯得雪上加霜,這的確是視障老師的「盲」點,恐怕連小助理都幫不了忙。
除此之外,還有點小感慨。假設三十年前眼盲老師走上講台或許對學生帶來衝擊,但現今學生卻可能「無感」。至於會不會感到悲涼,陳國詩說,「基本上沒有,就算有,身為一個感激都來不及的人也有義務化解這樣的悲涼。」
陳國詩「提早離職」的決定,礙於法令,付出不少代價。這是他的選擇,他甘之如飴。往事不回頭,餘生不將就。告別大學教書生涯,陳國詩積極迎接下一個人生目標──打坐念佛;他希望藉由親身的學佛實證,稍微扭轉弘揚佛法的失衡現象,以實現心目中理想的生活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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