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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謝」幕 文/陳芸英
編者案:四月十六日早晨,我們親愛的同事謝明釗,終不敵病魔,撒手塵寰,享年二十八歲。對淡江大學盲生資源中心的同事來說,這是難以接受的噩耗。擔任系統工程師的明釗罹患「先天性肌無力症」,手腳不能自由轉動,長年得依賴特製的電動輪椅行動,一生飽嘗病痛之苦。工作期間,他以嘴咬著筷子操作電腦鍵盤,代替一般人雙手打鍵盤的障礙,贏得同事敬重。四月三十日的告別式上,我們趕往第二殯儀館送明釗最後一程。禮堂上高掛著淡江校長張紘炬表揚他勤學不倦的「淡江之光」獎牌,這是明釗一生的最佳寫照。我們難抑內心哀慟,僅以此懷念專輯,追憶好友,並祝他一路好走!
當你意識清晰,但眼前生命即將結束,你會用什麼方式劃上休止符?
以前我被問過這個問題,因為距離很遙遠,缺乏想像空間,答案總是很虛無;直到親眼看到同事謝明釗生命的消逝,我經歷整個過程,沉痛不已。
四月初的春假過後,明釗的位置就一直空著。他是我們淡江大學盲生資源中心的系統工程師,六十八年次的他罹患「先天性肌無力症」,這一輩子從來沒爬過、沒走過,本刊一月號的「人物速寫」單元一篇「愛、輪椅、接送情」一文曾介紹過他無畏病痛,努力向學以及謝媽媽二十餘年風雨無阻接送他的故事。明釗在淡江大學是風雲人物,母子兩人相偎相依的畫面,曾是淡江校園最動人的身影。
明釗在三月初就進了醫院。「有一天,他喊著右上半身疼痛,我們找不出原因,
只好帶他看醫生。」謝媽媽說,醫生為明釗做些檢查,初步研判「細菌感染」,他們以為吃過藥就沒事,無奈醫生要他住院觀察。
謝媽媽回憶十年前,明釗念高中時曾在學校因肺炎住院,他在加護病房跟病魔纏鬥好久;那一次,全家以為明釗就要離開了,醫生門群策群力把他從鬼門關救回來,不過醫生告訴家人,「這樣的孩子,隨時都會走,你們要有心準備。」
明釗了解自己生命的有限,常常灌輸家人一個觀念,「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他用很多道理安慰母親,希望屆時她能接受老天的安排。兩人說開了生死之結,心情豁然開朗。接下來的幾年,明釗過得很好,無病無痛,以致於家人忘了醫生的提醒,這一次的病情急轉直下,讓全家措手不及。
明釗也忘記自己多年前的豁達,變得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事實,「我怎麼感覺出不了醫院了?」
我在明釗離開前六天到醫院看他。躺在病床上的他少了平常掛在臉上的笑容,我想問他身體如何,還來不及開口,一位醫生走了進來。他看起來開朗風趣,劈頭就說要介紹一位「好朋友」給明釗。明釗笑了一下,似乎期待什麼,醫生靠近他的病床,摸著旁邊的「呼吸器」,煞有介事的說,「這就是你的新朋友,接下來的日子裡,你們得朝夕相處,你們處得好,就可以舒服過日子,處不好就麻煩了,看你適應它還是它適應你,」明釗聽得一臉木然,醫生只好接著說,「它顯然無法適應你,所以你要學習適應它。」
這是一個沈重的開場白,醫生了解,他似乎想藉當天的滂陀大雨轉換話題,好像影片換個場景似的,他說起打網球抗老的養生之道,抱怨這幾天的雨害他無法活動筋骨。他東捻一點話題西捻一點話題,最後他像傳教士似的說起了「人生」。大意是,人生有長有短,精彩與不精彩……他講了二十多分鐘的「人生道理」,我感覺四周的空氣似乎凝結了,頓時變得陰冷。
醫生鼓足勇氣,加重力道繼續說,「老天爺在你這一生出了幾個考題,嗯,你都答得不錯,答案很精采……接下來你有可能繼續作答,也可能被迫交出考卷……」這個譬喻很傳神,明釗心裡的疑問由模糊轉為清晰。
「我知道你很開朗,我也願意跟你討論病情。你今後有三種可能,」他敘述前兩種可能,「這兩種可能都有兩個抉擇,你可以選擇,我們一定尊重;但我們也提供你第三種可能——放棄急救。」
醫生的「病房巡禮」包裹著一種宣判。
也許他又覺得說得太直接了,再度轉換話題。這回他說些輕鬆的笑話,自己笑得很開心,但明釗卻拉下臉,徬徨無助。
如果人生是一齣戲,該是接近謝幕的時候了。
然而,明釗以他極強的生命韌性,不肯下台。
明釗疲憊的眼睛始終不肯閉起來休息,他怕一閉下眼就走了嗎?他努力撐著迷惘的雙眼,謝媽媽心疼的幫他調整姿勢,「睡吧,沒事的!」他卻說,「我找不到點!」謝媽媽一臉疑惑,「點?睡覺就睡覺了,還找什麼點呢?」其實在一旁的我聽得懂,我覺得明釗在聽完醫生的話之後,身體和心靈輕飄飄的,沒有安全感,找不到著力點放下來。
母子兩折騰好久,直到明釗滿意了那的點,願意放下身體。
我掛著兩行淚離開醫院,謝媽媽送我到門口,「下次不要再來了,你看到的,就是這樣,不會更好的,我會……努力……讓我自己……接受事實。」她說得斷斷續續,在這以淚洗面的日子裡,明釗有個疑問,讓她無法釋懷,「有一天,他忍不住問:『媽,我為什麼會這樣?』他連續問了兩次,詢問他的身體為什麼一落地就與眾不同?」我感覺明釗可能意識自己日子不多,趁機將他累積十幾年的質疑,一次要個答案。
她淚眼婆娑的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答案……兒子,如果上了天堂,你的身軀輕盈了,可以來去自如了,你再慢慢找答案吧,我很抱歉,今生今世都對你抱歉。」
明釗後來換回原先的頭等病房,理由是,病房大,好容納他的哥哥和弟弟,一家五口齊聚一堂,不被干擾。
大家都知道接下來彼此相處的時間有限,明釗隨時都有可能變成另一個世界的人;可悲的事,一屋子愛他的家人卻無能為力。生死一線間,他們卻拉不回他即將消逝的生命。
倒數時刻,他似乎已經接受事實。他吃力地用感性的口吻說,「哥、弟,爸媽要拜託你們照顧了,」他們含淚答應,要他放心;他再撐著微弱的身體,以堅定又和緩的語氣說:「我……愛你們……謝謝……你們……」全家人再也忍不住,哭出聲音,痛不欲生。他們也都說愛明釗,家人的愛,團團圍住他。
一家人不知敖了多久,醫生給明釗吃了點藥,讓他休息。然而,他的家人卻不敢闔眼,望著旁邊的機器,看著他的生命指數下降,最後歸零。
時間是民國九十五年四月十六日,清晨七點鐘。
謝媽媽輕輕地對他說,「你先走一步,到那兒開疆闢土,以後,我們全家再到天堂團聚。」
明釗走後,我抽空到謝家探望謝媽媽,她說,醫生曾研判罹患「肌肉無力症」的患者,生命大概只有二十年,「老天爺已經多給他八年,我很感恩!」
客廳設有簡單的靈堂,以供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哀悼。這兒的鄰居極為友善,樓上的太太一進門就安慰她,「我覺得好奇怪,怎麼好久麼看到你們,後來才知道他走了,他這麼乖啊……」大樓的保全先生也來捻香,明釗小時候的玩伴、同學、網友……都來。
謝媽媽說,有人來很好,就怕沒人來。她最怕這些人離開後面對空蕩蕩的家的孤單無助、空虛寂寞……我安慰她:「也好,他走了,你也卸下重擔了!」她搖搖頭說,「你不懂的,重擔也是愛啊!」
她回憶母子過去二十多年的歲月,他想打電話,喊一聲「媽」,她當兒子的手,替他撥出電話號碼;要買東西,他喊一聲「媽」,他當他的腳,把東西帶回來;三更半夜,他喊一聲「媽」,她飛奔到他床前抱他上廁所;她的時間完全被兒子拴得緊緊的,但她無怨無悔;因為她總覺得對兒子有分虧欠。
謝家的客廳,窗明几淨,這是她努力持家的寫照,電視下的櫥櫃有個大抽屜,裝滿全家人出遊的紀錄,她每次拖地拖到那兒,總會翻開明釗的照片,她翻開他小時候胖嘟嘟的臉,自責的說,「我怎麼把他養成這樣?」
四月三十日,謝家特地在第二殯儀館挑選最大的景仰聽舉辦告別式。現場布置得莊嚴典雅,禮堂中間高掛著明釗帶著淺淺微笑的學士照,旁邊放著他的獎狀和獎盃,他將帶著過去的榮耀,向大家告別。
明釗的一生,隆重「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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